姚奠中:中国传统学者的人生境界

时间:2022-09-30 04:20:50

姚奠中:中国传统学者的人生境界

姚奠中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他是当代中国少见的能将传统学术与诗、书、画、印集于一身而且皆臻于很高境界的学者,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不是获利之器,而是修身之道。他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完善人格,更亲沐太炎先生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己任的思想熏陶,故而身上体现出了高深的国学素养,又体现出了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与文化使命感。

如今,他已98岁高龄,而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兼及”“独善”、担当道义的精神,仍然充乎其中,溢乎其表。他的学问,他的诗,他的字,他的印,他的画,展现出的无不是传统学者以道自任的精神和情怀。

记者观察:据了解,您是章太炎先生招收的唯一一届7名研究生之一。请问您当时是怎样拜入章太炎先生门下的?

姚奠中:在入章门之前,我曾在无锡国专学过半年,后因仰慕章先生,经《孽海花》的作者金松岑先生介绍,转到章太炎先生所办的“国学讲习会”。“国学讲习会”是用的钱办起来的。曾派人致万金为先生作疗养之费,但先生深恶蒋的为人,拒不接受。来人无法回去交差,只好求助于汪东、黄侃等章门弟子,最后折中用这笔钱创办国学会,先生才应允。因此,我们当时上学除伙食自理外,一切学杂费皆免,连住宿都免费。这在当时来说确实是有一种优越感的。

刚开始,讲习会的学生只要有名人介绍即可,年龄差异很大,有70多岁的,也有十几岁的;有的是海外归来的留洋学生,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大学毕业生,还有成名的教授。先生讲课时讲问题,许多人不懂,有的甚至根本摸不着边,因此开始来的人很多,后来只留下了60多人。鉴于这样的情况,先生决定招收研究生,亲自规定,凡学历高、有著作者即可批准作研究生,如果没有著作,则可报名考试。我就是报名考试的,最后录取了7人,我是第四名,年纪最小。

记者观察:您是现在少数健在的章门弟子之一,亲沐章先生教泽,一定有不少深刻的体会和感受。

姚奠中:是的。在章先生门下与在无锡国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国专校长唐文治先生,为人极负责任,对学生也很关心,他眼睛失明,看不见,常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谁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当时我去见他,用纸条写上名字,由秘书传入,报告姚豫泰(姚先生原名)求见,方可入内。章先生则不然,很随便,谈什么都可以,谈逸事,谈学问,谈革命历史,谈民俗风情,有问必答,有时谈得极深。可以说,章先生是将整个中国学术的主要方面贯穿在一起的,堪称“国学大师”。

那时我们除听课外,一般每周拜谒先生一次。有时集体去,有时单独前往。先生是余杭人,说的方言不好懂。我们去向先生请教时都带着笔记本,听不清的就请先生写下来。先生讲授《尚书》之时,凡注疏已通者一概不讲,单就其中存在的问题加以考辨,旁征博引,如数家珍。

据章师母讲,先生做什么事都很投入,往往半夜起来查书,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有一次因专注于思考问题,把墨汁当成了辣椒酱来蘸。在上海时,也常常把回家的路走错。讲课也是这样,往往不知道休息,一讲就是好长时间。章师母担心先生的身体,要我们一听到打铃就下课,这样先生无奈,就只好休息了。在生活上,先生却不讲究,也很少考虑。如在苏州买房子时,先生不会讨价还价,而连口称赞房子好,结果房主抓住了他的心理,把房价抬得奇高,惹得师母抱怨不已。

对于国学会的事务,章先生基本不过问,一切事宜都是由章师母管理。师母经常深入学生中间,对研究生都很熟悉,和大家感情很好。她也常给我们讲些先生的趣事,当时有个常在先生周围的沈延国,我们对他不甚恭敬。沈的父亲沈瓞民是先生的朋友,也在学会授课。师母向我们解释:陈其美派刺杀了先生的革命好友陶成章,陶成章遇刺的那天正是沈延国出生,因此先生把沈延国看作是陶成章的后身,对他爱护有加。这虽是笑谈,却体现出先生对革命同志的感情。

1936年6月14日,章先生罹患鼻癌病逝。就在去世的头几天,先生还在坚持为我们上课。在先生弥留之际,学生们集中守在院子里,先生的好友李根源等和学生汤炳正、李恭等守护在先生病榻旁。

先生辞世后,在师母的带领下,我们继承先生的遗志,将学会继续办了下去,师母因学会学生参差不齐,所以开设了预备班,招收高中毕业生,除也有高深的学者外,还在研究生中选了3人为预备班代课。我是其中之一,教《中国文学史》,这是我一生教学之始。

记者观察:可以看得出来,章先生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

姚奠中:对。这从一直流传着的先生的一些逸事可以看出来。太炎先生曾被袁世凯幽禁在北京龙泉寺,仅弟子钱玄同可以随时进见。袁世凯每月提供给他生活费500元,雇厨子一人、听差两人以供侍奉。他毫不客气,告知听差和厨子必须每日向他请安3次,清晨9时一次、下午3时一次、晚上9时一次,请安方式为打躬,不得违误,若有差池重责不贷。听差厨子便每日遵时前来请安。有时已下午3时,先生犹自午睡不醒,听差必联袂入房,就枕畔低语:“大人醒来,打更时间到了!”当时,按例先生可每日享受两个大洋的菜肴,极尽丰盛,他要求只做一块钱的,剩下的一块钱公然没收。即便是这一个大洋的菜肴,光他一人享用也过于丰盛,他从来只吃摆在面前的两个菜,对摆在远处的则懒得动筷。久而久之伺侯他的两个听差便只把一些清淡的素菜放在他的近处,而把鲜腴的菜肴放在远处,等他吃完后,听差们便自己享用。后来钱玄同得知此事,便和官方取得联系,将两个听差革职。先生个性鲜明至此。1915年,袁世凯野心称帝,为制造舆论,逼迫仍被其软禁的太炎先生写“劝进书”――因太炎先生清望极高,影响深远,若能撰文拥护帝制,则局面大可刷新。本想要费番周折,不想翌日上午便拿到了太炎先生的“劝进书”,袁喜出望外,打开一看,书云:“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据说,老袁气得冒烟,又自嘲说:“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也!”

先生始终坚持民族、国家大义,“自任以天下之重”,对国家、民族前途有一种深切的使命感、责任感。正因如此,他才积极投身于革命事业,对于个人利害得失全不计较。他开始对于维新变法也是支持的,康有为流亡南洋,他也曾写信安慰。但后来康有为由变法转为保皇,先生才撰名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与其决裂。正由于这种使命感、责任感,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先生才创办国学讲习会,欲保国脉于一线。

记者观察:您认为章先生在文化、学术方面,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

姚奠中:在文化和学术方面,先生最大的特点是紧跟时代,不断前进。对于传统学术的研究,先生力主和现实联系,有利于社会进步。比如对于小学的研究,他的学生黄侃研究古韵有创见,被先生肯定,但没有进一步开拓,较窄;而章先生则向语言学发展,他以统一全国语言为目标,首创了拼音字母,后来叫做注音字母。这对汉语言学的发展贡献很大。

先生有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绝非后来人想象的老夫子。前几年有个笑话,有人写文章说,先生结婚是长袍马褂的旧式婚礼。我曾撰文反驳,并附上照片,他穿的是西装,孙中山、黄兴都参加了,主婚人是蔡元培。有人想当然地认为研究国学者必然守旧,但实际上先生对于传统文化是要“恢弘而光大之”。

记者观察:章门弟子,以声韵、训诂出名的不少,您似乎对于这方面不太重视,而偏重诸子。

姚奠中:不是不重视,而是不钻研。谈国学而不懂声韵、训诂,是不行的。我重在用,即用专家的成果为研读古书服务。对诸子,从初中时起,我就买了《十子全书》,泛读后,最喜老、庄、墨三家,特别是庄,到章门后,发现章先生就是重视诸子,这坚定了我的信心。章先生曾说:“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龠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所以我的研究方向就定为诸子,而以庄子为重点。章先生也很赞成我作诸子。我的研究生论文是《魏晋玄学与老庄》。我研究庄子,主要是看重庄子对人生的作用,特别对精神修养的作用,使人思想开阔,毫不偏执,而意志坚定。有些人认为庄子是相对论,其实这种看法是肤浅的。庄子认识事物、事理都是相对的,但又提出“道通于一”“莫若以明”,这就是说,从一般层次上看,事物是相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但从更高的层次来看,就可以看透事物,就“明”。庄子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深。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待人接物就不会偏执。我在思想上就颇受其影响。

记者观察:我们都知道,先生在书法上是国内大家,2009年曾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而且您的诗、书、画、印并称四绝,但先生并不特以书法家、诗人、画家、篆刻家自居,似乎是将诗、书、画、印作为“国学”的一部分来对待的,融通文史,不拘一隅,因此,著名学者周汝昌,称您为“通儒”“鸿儒”。

姚奠中:诗、书、画、印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既能体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也能表现中国文化以“中和”为美的基本思想,从中可以陶冶情操,使人格得到升华,丰富内在的精神世界。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后汉书・桓荣传论》中说:“为人者,凭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为人”的意思是,向人卖弄、炫耀,以求取悦于世;“为己”则是,阅读典籍,研究学问,目的是为了自身的人格修养。这种东西西方没有,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是人类非常宝贵的一份精神财富,无论如何都应该重视。

我高中毕业时,有两位老师对我的前途发生了争论。一位说:“你应该走美术道路,一定能成为大家。”一位却说:“不,你读古书多,文字好,做学问才是正路。”我没有管这些,只是不由自主地二者并进,以学问为主,但并不妨碍在艺术方面的追求。在伯父的严格要求下,大小楷10年不间断。上中学起,每学期回去都要交作业;从小爱画,见甚画甚,常从旧小说插图中描人物。初中时期有两位李老师、一位张老师,对我在书画上帮助很大。他们有不少从上海购置的名家复制品,开阔了我的眼界。同学中有几位爱好书法的,大家常互相评论、批评。那时给人写字、画画不少,还应一个卖画老头的要求,作了些冒充名家的伪作。后来从北方到南方,见得多了,随时吸收各名家的优点。对坏作品,我也会揣摩它坏在哪里,如何去改。进章门后,得到了太炎先生的指点。章先生提出“汉碑头”《天发神谶碑》《三体石经》《石门颂》《郑文公碑》《张迁碑》《曹全碑》等碑刻,说要放得开,收得住。我从练习实践中体会其中的道理,结合我用过力的颜楷,觉得大有益处。画喜欢米芾、石涛,不喜王石谷,印喜“汉铜”,不喜纤巧一派。等到从教后,书、画、印都作的少了,只是遇到有同好的朋友,才相互切磋创作。诗,在初中时写七言歌行,订成一本。到高中,专写五古,发表过几篇,抗战初才写五、七律、绝和词,功夫不深,不过都属于感时抚事,很少风花雪月。喜欢旧小说中常说的“怎见得,有诗为证”,就是作诗证事的。只偶尔作一两首,自己刻有一图章,文曰“未能高咏”,不敢以诗人自居。

姚奠中先生是如此谦逊和仁厚。在当前很多学者追求“著作等身”的大环境下,姚先生基本上是属于“述而少作”的学者,他的《讲习文集》五卷也只有170万字左右。他无意为文而文,为文也多是为了清除在理解经典文本与经典作家中存在的障碍。他不为空论,不为大论,不为高深之论,而是应时而发,要言不繁。他旨在把握中国文化的要义,丰富自己的内在精神,铸就君子人格,并以之影响后学,使中国文化精神得以传承。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位博学鸿儒的君子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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