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仍然在野

时间:2022-09-30 03:41:21

“正好是我回国的10年:我辞职时很平静,风波起于媒体;我每出一本书,不过是当年书市的几万分之一。10年过去了,我看见了我所看见的,此外没什么。”

致2005年的陈丹青:

转瞬间,回国已逾十载,生活的状态应着了我的书名――“退步”,“荒废”。最近十年,我说不出“最大的感受”,我也不会这样去想问题:改革开放,或过去十年,我有些什么感受呀?没有,我不会这么想。中国自然是在变化,不少事情越变越象样了,更多的事情越变越离谱。如今,我们经已停靠岸边,快乐地喘息:新世纪以来,本土体制,境外机构,以各自的“政治正确”与文化阳谋,合纵连贯,成功覆盖了所有可能的空间。但――中国的事情就让它发生,不要太快去说对还是不对。现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这十年我也未见得做成什么更有价值的事。前五年在体制之内磨合,后五年在体制之外游荡――这是2005年的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知道的,回国时并没多想什么。我从没想过给自己定位。“定位”这俩字也是回国后才知道。为什么要定位?定了位,人生就安稳、有价值了么?我听不少人动不动就说“我是作学问的”,“我研究这一行一辈子”,我就心里想:“傻×”!

当然,我也难以免俗做了回“傻×”,你大概是这样想的吧。2000年应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之邀接过教职,确乎是想做些什么的。

我记得我们共同的1978年,恢复高考,在应试的英语试卷上,我断然写下:“我是知青,没有上过学,不懂外语。”结果中央美院的大门依然向我敞开。可二十多年后,考试表格中的分数顺序是这样排的:政治,外语,然后才是专业。人的才气、性情、素质,统统变成了表格数字,从这些表格上根本看不出考生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你不想再玩下去了,这样做是一种奢侈。要做回自己,只有离开体制。你如同多年前的我一样,又断然写下:“我之请辞,非关待遇问题,亦非人事相处的困扰,而是至今不能认同现行人文艺术教育体制。”

自然,当时你的想法也简单,亟盼回到画架前独自工作,继续做个体艺术家――想你在清华一待五年,却只在2001年画了唯一的大幅作品《国学研究院》,向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五位学术大师致敬――实在荒废得厉害。反正在去国离乡的那十八年,早已烙上“资深盲流画家”的印记,知青、盲流、个体,其实是一回事,就是在体制外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担当自己的选择。

其实在学院的教学是有价值的,因此认识到国家在改革开放后的新局面与新问题,对教育体制的持续批评,是出于对人文状况的操切之心。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忍不住在《退步集》里对现行教育体制唠叨了几句,这年年底又张罗着上了网开了博,原本是有点随感不吐不快,可后来就超出你控制啦,接下来两年,你将欠下没完没了的稿债,邀你谈谈现行教育体制。我算了一下平均每天要接到三个电话是媒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想多少?所以,2007年,写了两年的博客终于停下了,太累心,没那么多时间。也对外放出话了,不再谈教育,我对制度的改变与否,不抱希望,那是许多人的饭碗,不能随便改动。但我对出人才不绝望,人才是挡不住的。

那就再谈点别的。“”弄堂里的莫扎特?抄家后的“卡门”?插队时的“钢琴协奏曲黄河”?这些属于你我的青春记忆,刚好和国家的灾难绑一起了。好吧,我会审慎传达这种双重记忆。我们当年讨厌老家伙一天到晚讲他们过去的光辉生涯,现在我们也是老家伙了,不能卖经验。我能做的是换一种说法:描述,感性,但不控诉,不要有大结论。我不会用艺术去“触痛社会”,社会的“皮”厚着呢,根本不会“痛”,以为艺术会改变社会,仍然是革命年代的神话。问题是,革命年代的许多细节、质感,并未被描述,或者说,描述得很有限,很粗糙。那是无比细腻的人性经验,再大的事件,最后留下的是那点人性,你写对了,读者会有感应。

当然,我还是要受这个时代的影响,学会说一些暧昧的话,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必要的时候什么都不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的进步! 要不是太生僻,我还真把《荒废集》命名为《缄言集》了――这些年,亲人和旧友,特别是对我侧目反感的人,或劝告,或指骂,归结为一句话:闭嘴吧!

从这事上就可以看出,我自己真就是个“傻×”。2003年后我的经济条件好转了,画价起来了,如果我喜欢钱,很现实,应该立刻停止写作,推掉所有事务,拼命画画,挣更多的钱。但我写得越来越多,从《退步集》开始几乎每年一本。写作比画画浪费时间,写一篇文章可以画十幅画,拿去换钱,但据说我有读者,我也居然真有话说,你知道,我靠写作赚的钱哪里能和卖画比,可是我不断写,还有比这更“傻×”的吗?

那写下去有什么意义?写作使我从只顾画画的痴态中睡醒来,醒在自己不同的书中,暗暗惊讶域外和家国怎样深刻地改变并重塑一个人。我没想过要去拯救!别忘记就好。更重要的是,写作让我得以直面手持画笔时的惶惑:在绘画里,我只做到了结束“”,但用写实的笔触去描述当下,我做不到,我意识到了自我的断层。邱志杰质问我:你这几年为艺术做什么了吗?确乎没做什么。我现在不愿仅谈艺术,诚实地谈论艺术的氛围早就丧失了,话题似乎愈加狭窄贫薄了――在所谓风格、手法、主义、观念的背后,我认为还有别的话题在。我们为什么要来画画?所谓“艺术家”是怎样的“人”?这种“人”在今天的文化环境中究竟是哪种角色?我最佩服的是刘小东,他那样的画家全世界没有对手,因为他是画写实的:当代生活,民工,,小痞子。你几乎可以在里面遭遇所有我们这个时代的最生动的形象。他非常厉害。

至于现在的我,等你到了这年龄就知道了,活着,没病,就什么都好。我不会去想:啊!我的生活与精神最近怎样怎样……不会的。我只是活着。你也将这样活着。记住,要和一切保持距离。

“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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