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这所学校

动力

陆子庭决定与迎香离婚。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讲，实在不容易。

不是因为他是贸易公司老总，资产过千万，担心财产分割，而是迎香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有过重要影响。

陆子庭与迎香幼时是邻居，两家关系甚好，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小学读一个班，放学后，不是你到我家做作业，就是我到你家来。初中在一个学校，两人成绩持平，都是乖孩子。到了高中，迎香的学习成绩依旧一路领先，而陆子庭因为迷上电子游戏而节节败退。高考下来，迎香进了重点大学，陆子庭勉勉强强够个本地大专。父母差点气出大病，他依然懵里懵懂地出入网吧。

那年快开学了，迎香到陆家辞行。已是半上午，日照三竿，凌晨时分才从网吧遛回来的陆子庭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愤怒的母亲拎起来。陆子庭费劲地揉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子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紫色的连衣裙，细细的腰，齐耳短发，她的眸子好亮啊。陆子庭好久都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曾经拉着手一起上学的女孩了，她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好看了？一个激灵，他醒了，后背飘起一层毛汗。

陆子庭意识到自己与童年伙伴已有老大的差别了，一个进重点大学，越走越高，白领，精英，一个名落孙山，将跌落社会下层，打工仔，流大汗……

陆子庭咬牙复读。第一志愿，他填报了迎香就读的大学，但后来的分数差了一点，进了另一所大学。迎香暑假回家来，对陆子庭说：你还真行。陆子庭不愿意说迎香是自己的动力，更不愿意说自己如何在困境中挣扎过，轻描淡写说了句：是他们逼着我考的。“他们”指父母。

迎香大学毕业分配回本市的技校任教，一年后，陆子庭毕业，主动联系了这所学校。那时大学还没有扩招，大学生还比较吃香，学校对陆子庭欣然接受。两人也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在旁人眼里这个故事相当平常，几乎没有波澜与曲折，但在陆子庭不是，在他心里，迎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对迎香的感情既深厚又复杂：他感谢她，尊敬她，同时又时时希望获得她的赞赏与钦佩，也想给她更好更舒适的生活。他甚至觉得自己每作出一个重大的决断都是为了迎香。

比如辞职下海。

转折人生

迎香得知消息时已成定局，她责怪丈夫如此大的事也不跟家人商量。陆子庭说下海要趁早，再晚几年，生意都做亮了，市场都饱和了，没得钱赚了。陆子庭信心满满地说，你就让我去闯吧，你就做我的根据地，要不了多久，我要把你带到幸福的彼岸。

校园外面天高地阔，八面来风，陆子庭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搏击的战场。

原始积累阶段异常辛苦，过程似乎是出人意料的漫长，他卖过布匹、服装、粮食，倒过煤油、摩托车、汽车，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陆子庭变得有些急躁，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对迎香的许诺？这时的家对他而言就是添油加水的驿站，开口说话不离利润、成本、关系……但看到迎香安静从容地备课、看书、做家务，他又觉得安心了。

直到女儿出生，陆子庭终于在家电贸易行业站稳了脚跟。然后生意越做越大，连锁店从一线城市发展到二线城市、乡镇，又赶上政府支持家电下乡的优惠政策，陆子庭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陆子庭买了联排别墅，认真地装修了，是迎香喜欢的中国古典风格。可是迎香只在寒暑假时去住住，一开学就回到学校的家了。她说别墅太大，太空，三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空气都是冷的，吃饭时都得打电话通知家人，不习惯，况且离学校又远，不方便。

陆子庭要给迎香买车，可她不感兴趣，一会儿推说自己空间感不好，一会儿又说对机械有恐惧心理。陆子庭很奇怪：现在那么多女人都喜欢开车，是件挺威风挺时髦的事啊！迎香淡淡地说，开个车有什么威风的。

陆子庭更加疑惑，说：可是，那别墅，总得有人去住吧？迎香说他的逻辑有问题。陆子庭说：我明白了，你就是想住在学校里！迎香说：学校的房子也不错啊，一百平方米，正合适，况且，学校有我的学生，我的事业。陆子庭说：现在啊，最大的事业就是多赚钱，过更好的生活。迎香说：再好的生活也是一日三餐，也是一晚睡一张床。陆子庭说：那你说，好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迎香说：我现在的生活就挺好啊。陆子庭掩饰不住心里的不屑：唉，你们那个技校，招的都是考不上大学的渣滓。很少生气的迎香生大气了，指着他：胡说八道！陆子庭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改口说：差生，或者后进生，可以了吧？你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不觉得单调？迎香反过来问他：你天天就想着赚钱赚钱一件事，不觉得无聊？陆子庭好生奇怪：钱怎么会无聊呢？钱能翻云覆雨，能改天换地。迎香就扭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陆子庭追过去说：要不我雇一个司机每天接送你？迎香说：不。陆子庭说：其实你何必苦哈哈地当教书匠呢？家里又不缺你那份工资。迎香说：你啊，不懂。

陆子庭觉得自己是真的搞不明白。他看得出很多人羡慕的眼光，羡慕迎香有个会挣钱的老公，羡慕她随时可以撂下工作享清福，只有迎香视而不见，甚至满不在乎。如果说迎香的工作干得非常优秀，在教育界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也好理解，可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站讲台的教师而已，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她到底追求个什么呢？

迎香的回答永远是：没觉得缺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追个什么呢！陆子庭更不理解了，一个人怎么会在生活上没有追求呢？报纸、电视、广告，铺天盖地，都在描绘高尚的、有品位的生活，这是潮流、世风、时尚啊！

每次交谈，多数时间以迎香的沉默而告终。陆子庭想，刚结婚那两年，住在办公室改成的宿舍里，厨房、厕所都是公用，收入又少，最开心的事就是有钱下一回馆子，两人却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变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没有争吵的分歧

一天，迎香平静地对陆子庭说：我们分手吧。

现在迎香连寒暑假都不愿意住到陆子庭的别墅去了。她执意带着女儿住在学校，陆子庭只好也跟回学校来住。

迎香说：你还是住到别墅去吧。陆子庭问为什么？她说陆子庭打电话的样子、说话的方式，会给女儿不好的影响。陆子庭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经过迎香提醒，陆子庭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几回，下属做得不好，自己在电话里骂过他们。陆子庭振振有词地辩解：难道不该骂吗？拿着我的钱，就得为我好好干活！我这里又不是国营企业，不养懒人笨人！陆子庭说着说着就开始数落起来：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大学生，能力那么差，与客户打交道说话都不利索，也不知道在学校读了些什么望天书！

迎香已经牵过女儿出门躲清静了。

这一类没有争吵的分歧在这个家庭越来越多。

更严重的是夫妻之间由没有共同语言而冷淡而疏远，渐渐地成了事实上的分居。陆子庭发现迎香很多事情都不对他说了，比如她晋升了职称，比如评了个先进教师什么的，陆子庭都是从旁人那里得知的。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心与心之间，却是路人。在这个家里，陆子庭感觉自己被边缘化了。有了怨气，陆子庭对婚姻便有些走神。

生意圈子里，天涯处处有芳草，陆子庭知道自己的选择余地其实很大也很多。但是，迎香是自己的初恋，曾是自己的偶像，是自己向上向前的动力，没有迎香，自己的人生很可能是另一番景象吧？更何况，女儿是那样乖巧，他舍不得，但要凑合，想想也难。

犹豫中，陆子庭与一个做化妆品生意的女老板一起去了趟西欧。女老板叫刘娜，比迎香年轻，结过婚，没有孩子，重要的是，愿意听他倾诉，愿意附和他。

陆子庭一惊，难道迎香知道了自己与刘娜一起去西欧的事？那不过是随旅游团去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啊！他问：为什么？迎香说：其实你也这么想过，我们的心走不到一起去了，我们不合适了。

陆子庭看着迎香的眼睛，快20年了，这双眼睛不再清亮，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但眼神没有变。什么眼神呢？陆子庭又一时说不上来。

陆子庭想起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上午，那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是这个女孩子把少年的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并引上正途。陆子庭的心里百感交集，我们曾经相濡以沫，难道真要相忘于江湖？

婚姻这所学校

他们离得安安静静，不争不吵。迎香不要分他的财产。这一点让陆子庭很受伤，如果迎香要他的钱，他会感觉好受得多，那说明迎香需要他，承认他，在乎他。迎香对他的要求只有一点，就是要时常回来看女儿，以后只要女儿需要，作为父母的他们一定要同时出现在她的小朋友或同学面前，尽可能不让小姑娘感觉到亲情的缺失。

陆子庭身边的很多人都有过离婚的经历，一个因离婚离得元气大伤的朋友羡慕地对陆子庭说：你真有运气，遇到一个不爱钱的女人，我，被前妻扒了一层皮。

可陆子庭就是觉得特别失落，特别有挫败感。

“六一”儿童节到了，陆子庭和迎香受邀去幼儿园参加庆祝会，女儿要表演节目呢。庆祝会结束后，三人一起去吃饭。女儿真是个小淑女，在众多任性的孩子中显得特别有教养。陆子庭十分得意和满足，很有成就感。

一天，天气很好，陆子庭和刘娜去北山喝茶，说话间又说到女儿。每次说到小姑娘，陆子庭的眼睛就放出光来。突然，他有了一个联想，觉得女儿太像她妈妈了。不是指长相，是个性，是内心。刘娜说：小孩子家，有多大个内心呢？陆子庭说：不是，从小姑娘身上折射出的是母亲的光辉，有一句话是这样形容孩子的，颇有母风。刘娜好一阵没有说话，埋头喝茶，慢慢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可能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推心置腹地问：你还是觉得她好？

陆子庭看着刘娜，迎香真正的好是在于心的安宁，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大家都被裹挟着身不由己，而迎香一直走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走得安静从容有力，让陆子庭有了再多的财富都不敢轻看。夫妻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弄明白迎香这种修养来自哪里。

陆子庭问刘娜：你说，我是不是有点浮躁？或者说，急功近利？刘娜等来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她诧异地说：你是不是后悔当初不该出来做生意，如果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就跟迎香一样，过一份平静的生活，也不会离婚了？陆子庭摇着头说：不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当不好老师，会误人子弟的，还有，我和迎香已经不合适了，我是说离一回婚总得有点长进吧，比如，让自己有点定力，有点厚度，给生活增加一些柔软的东西。

他默默地对自己讲：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因为，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因为，生意和利润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陆子庭心里有一种通透的感觉，这是迎香的点拨。

编 辑 唐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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