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时间:2022-09-29 08:59:13

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她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面前堆着的则是一垛浓金色的柑仔。而卖柑者向例好像都是些老妇人,老妇人又一向都有张风干橘子似的脸。

那是一条僻静的山径,我蹲在路边,跟她买了10斤柑仔。

找完了钱,她朝我甜蜜温婉地笑了起来――连她的笑也有蜜柑的味道。她说:“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一样。”

我一面赶紧谦称“没有啦”,一面心里暗暗好笑起来,奇怪啊,她和我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我在大学的讲堂上教书,我出席国际学术会议,我驾着标致的205在山径御风独行。而她只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路边,贩卖她今晨刚摘下来的柑仔。她却说,她和我是一样的,她说得那样安详笃定。

转过一个峰口,我把车停下来,望着层层山峦,慢慢反刍她的话,那袋柑仔个个沉实柔腻。柑仔这种东西,连摸在手里都有极好的感觉,仿佛它是一枚小型的液态的太阳,可食、可触、可观、可嗅。

不,我想,那老妇人,她不是说我们一样,她是说,我很好,好到像她生命中最光华的那段时间一样好。不管我们的社会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们共同对着一堆金色柑仔的时候,她轻易就看出来了,我们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歌手,却重复着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少年时的她是怎样的?想来也是个一身精力、上得山下得海的女子吧?她背后山坡上的那片柑仔园,是她一寸寸拓出来的吧?那些柑仔树,年年把柑仔像喷泉一样从地心挥洒出来的,也是她当日一棵棵栽下去的吧?满屋子活蹦乱跳的小孩,无疑也是她一手乳养大的?她想必有着满满实实的一生。而此刻,在冬日山径的阳光下,她望见盛年的我向她走来购买一袋柑子,她却想卖给我她长长的一生,她和一整座山的龃龉和谅解,她的伤痕和她的结痂。但她没有说,她只是温和地笑。她只是相信,山径上恒有女子走过――跟她少年时一样好的女子,那女子也会走出沉沉实实的一生。

我把柑仔掰开,把金船似的小瓣食了下去。柑仔甜而饱汁,我仿佛把老妇的赞许一同咽下。我从山径的童话中走过,我从烟岚的奇遇中走过,我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好到让一个老妇想起她的少年,好到让人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安静的一生。

“当下”这个词,不知可不可以被视为人间最美丽的字眼儿?她年轻、美丽、被爱,然而,她死了。

她不甘心,这一点,天使也看得出来。于是,天使特别恩准她遁回人世,并且可以在一生近万个日子里任挑一天,去回味一下。

她挑了12岁生日的那一天。

12岁,艰难的步履没有开始,复杂的人生算式才初透玄机,应该是个值得重温的黄金时段。

然而,她失望了。12岁生日的那天清晨,母亲仍然忙得团团转,没有人有闲暇到可以多看她半眼,穿越时光回奔而来的女孩,惊愕万分地看着家人,不禁哀叹:这些人活得如此匆忙,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他们能活一百万年似的。他们糟蹋了每一个“当下”。

以上是美国剧作家怀尔德的作品《小镇》里的一段。

是啊,如果我们可以活一千年,我们大可以像一株山巅的红桧,扫云拭雾,卧月眠霜。

如果我们可以活一万年,那么我们亦得效悠悠磐石,冷眼看哈雷彗星以76年为一周期,旋生旋灭。并且翻览秦时明月、汉代边关,如翻阅手边的零散手札。

如果可以活10万年呢?那么就做冷冷的玄武岩岩岬吧,纵容潮汐的乍起乍落,浪花的忽开忽谢,岩岬只一径兀然枯立。

果真可以活一百万年,你尽管学大漠砂砾,任日升月沉,你只管寂然静阒。然而,我们只拥有百年光阴。其短促倏忽――只如一声喟然叹息。

即使百年,元代曲家也曾给它做过一番质量分析,那首曲子翻成白话便如下文:号称人生百岁,其实能活到70也就算古稀了,其余30年是个虚数啦。

更何况这期间有10岁是童年,糊里糊涂,不能算数,后十载呢?又不免老年痴呆,严格说来,中间50年才是真正的实数,而这50年,又被黑夜占掉了一半,剩下的25年,有时刮风,有时下雨,种种不如意。至于好时光,则飞逝如奔兔,如迅鸟,转眼成空。

仔细想想,都不如抓住此刻,快快活活过日子划得来。元曲的话说得真是白,真是直,真是痛快淋漓。

万古乾坤,百年身世。且不问美人如何一笑倾国,也不问将军如何引箭穿石。帝王将相虽然各自有他们精彩的脚本,犀利的台词,我们却只能站在此时此刻的舞台上,在灯光所打出的表演区里,移动我们的台步,演好我们的角色,扣紧剧情,一分不差。人生是现场演出的舞台剧,容不得NG再来一次,你必须当下演好。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毁有时

……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欢跃有时

抛有时,聚有时

寻获有时,散落有时

得有时,舍有时

……

爱有时,恨有时

战有时,和有时

以上是号称智慧国王所罗门的歌。那歌的结论,其实也只在说明,人在周围种种事件中行过,在每一记“当下”中完成其生平历练。

“当下”,应该有理由被视为人间最美丽的字眼儿吧?

应该多一条政策――多放一天公定假日。

这一天假日是安排作强迫参观用的。

我也许会给这个日子定一个名字,叫“生、老、病、死日”,而这一天,大家都必须去走一趟医院。

有些人,不知是由于“得天独厚”或“得天独咒”,居然从来也不生病。连他们的亲友也不生病,这样一来,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走进医院大门。

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认为大家都有每年上一次医院去观察观察的义务。我们活着,我们健康,我们把医生忘了,但去医院走走,可以提醒我们,让我们知道这具肉体不过是一间小茅屋,它的草顶可能遭风掀开,泥壁可能渗水剥落,我们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不朽。

急诊室里,血肉模糊,你必须亲自走一遭,才知道被车子迎面一撞,是个什么局面。投水自杀的老妇人,湿淋淋的,像新捞上来的浮萍。

儿童门诊部。孩童受苦,尤其令人惨伤。孩子中有那走不了路的,有那直不起脖子的,有那不会说话的,有艾滋病的,有截肢的……

参观者还得去看看癌症病房,在那里,病人形销骨立,整张脸剩一双空洞的大眼瞪着你……

产房也是该去的,当然走不进去,但至少你可以听,听那撕裂耳膜的惨叫……

当然,停尸间也该看,冰凉的抽屉,放着一具具曾经灼热的肉体……

这个公定假日不一定集中某一天来放。譬如说,有人放在5月20,有人放在6月20。免得医院措手不及,一时招待不了那么多参观者。

只有看过生生死死的人才有资格做个活人。当年的悉达多太子如果不是在东南西北4个城门处分别看到生老病死之痛,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在众嫔妃之中享尽艳福的普通男人而已。他是看到生老病死才变成释迦牟尼的。

对于一般活得不太快乐不太光鲜的市民而言,一趟“医院之行”下来,也可收“自庆自喜”之效。人很贱,不经比较,就不知道能自行吃饭、自行上厕所,就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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