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考成果是洋相

时间:2022-09-29 07:03:43

清末有个重大外交事件,是五大臣出洋考察。晚清惟危,外昧于世界大势,内失却天下民心,叫他如何不急死人?万般无奈,大清挂起“预备立宪”招牌,组织五大臣赴东洋西洋考察政改。考察自然是话题重大,大臣在“关于请求批准出洋考察的请示报告”文书上,云里雾里,将这次活动重要性说得硬是无以复加,说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与深切的现实意义,云云。

五大臣出洋考察之初,《大公报》主笔英敛之先生做了预测性时评:“近者以势驱情迫,无可如何,朝野乃竞言立宪,政府遂有派五大臣出洋之旨。此一举也,各国注目其措施,各国评议其利弊,大都以此为改良政治之起点,中国之转弱为强、化危为安,或此是赖。但又群疑满腹,虑所遣之非人,未必能探取各国政治之精义,将有宝山空归之叹。”看了这段评论,真让人兴英先生是乌鸦之叹,英先生之预测,除了“中国之转弱为强、化危为安,或此是赖”这话落空之外,其他的,全猜对了。

这回去考察,意义还真有这般重大,二千年以降,都是番国来天朝朝圣,何曾有过天朝屈尊当人家学生的?只是国朝大员,历来最会以考察解释旅游之意义,更历来最会以旅游解构考察之成果。这些考察要员,“每至都会繁盛之区,必有优游休息之地,稍得闲暇,即往游观,辄忘车马之劳,足益见闻之陋”。五大臣此去西洋广了见闻,看了好景,所获不少啊。那么,除了旅游外,还有什么考察成果吗?原先我不太清楚,现在才晓得五大臣出洋考察,也不全是耍,也带回了些新事物新观念的。

中国最早的动物园,就是五大臣带回来的考察成果:要员们花了重金,买了大批动物回国,“国外运抵天津塘沽的动物,包括一头大象、两头狮子、三只老虎、两匹斑马、两头花豹、两头野牛、四只熊、一只羚羊、四只袋鼠、四只鸵鸟、六只仙鹤、八只鹿、十四只天鹅、三十八只猴等,林林总总装了五十九个笼子”,可让人民“共优游于文囿艺林之下,而得化民成俗之方”。

英先生“虑所遣之人”,其中最虑的怕是端方吧。端方列入五大臣之一,源自这厮根正苗红——满洲正白旗人,按其德能勤绩,按其政治学识,真不够格入洋考政改组。“自称名士,而官僚习气甚深”,买官卖官,索拿卡要,十分在行;政治经济,民主法制,一点不懂,这厮哪能担当政改要角?这厮洋考,出了不少洋相,“端方之抵美也,船傍岸,即为人用汽车迎入三藩息旅馆”,美国旅馆多是旋转门,“其门大都为旋叶”,这厮看到门在转,他脑壳不转了,要进门,看到门转来,立马退步,退步后,又想进,又看到旋叶转了来,又退,“端进叶中后,忽见四叶同时推动,目眩头晕,随叶环转二周,依然旋至门外”,再也不敢进去了,“我不图无锡人之‘江尖渚上团团转’,今于外洋身临之”。

端方洋考,出了大丑的,是作报告,泱泱古国来了大臣,一方面人家好奇,另一方面自家也想趁机输出中华文化,“加州加利福尼大学,请端、载二人赴大学演讲”,这厮演讲居然带秘书上台,其秘书姓戴,“端、戴竟同时并立于演席中”,演二人转似的,“戴左立,端右立”,端方每说一句话,转过身子去问:“老前辈对不对”,戴氏点头如仪,忙答:“对,对对,对对对”,演讲又不长,“一篇演说约数百言,端问戴数百次,戴亦答数百次”,蔚为奇观。

端方出洋,出了不少洋相,出洋相之外,端方回来傲国人的,是他照了不少洋相。与所有考察旅游没二致的是,端方这次出洋旅游也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拍拍照。端方每到“繁盛之处”与“景美之胜”,或端或方,或斜或歪,摆了不少pose,摄了几大本摄影集,凯旋而归。

出国学习考察,按国朝文件规定,是要写考察报告的。考察报告就是考察成果,考察成果等于考察报告,这一考察方程式,大概始自五大臣之创吧。现在读端方洋考报告,倒是蛮有味的,“欧美立宪,真是君民一体,毫无隔阂,无论君主、大总统、报馆访事”,都是自由得很,其自由何以知之?“皆可随时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国必须向欧美学习,“中国宜师其意”,师意什么?学习他们谁都可以摆姿势,随时随地可以照相?!端方这般中国式考察,最得国朝官员考察精义。要员出新马泰考察,回来津津乐道:泰国真好,那人妖真正宗;要员去英法美,海归归来,逢人说奇:欧美确是法制社会,红灯区都是立法保护的……英先生评五大臣出国考察:“虑所遣之非人,未必能探取各国政治之精义,将有宝山空归之叹。”一点没错。

端方耗费国帑无算,花巨资去考察西方政治体制,除了购回象狮豹猴,回国开办动物园之外;还弄了一篇道照相“宜师其意”的报告回来,成果真“丰硕”。

十倍于千里,弄了一片鹅毛回来,物轻意义重(人谓我讽刺,谁知我悲悯)。端方带来这般成果,也是好的,略胜于无。现在想来,取得这成果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比如动物园,当算弥补国朝空白;比如端方带来照相自由这一普世价值,在国朝实践起来,也是艰难万状——阁下或许想不到,引进照相自由,给端方曾带来近乎灭顶之灾呢。

端方出洋,自由照相,照了一些自由洋相(他摆那么多pose,若在国朝,早就以失大臣体统遭弹劾了)。他把这照相自由观,曾移植到国朝,“故有照相革职之事”。

慈禧太后“吃多了”(湖南方言,意思是死了),大清官方新闻说山河含悲,草木哭泣——这算帝国重大事件吧,如何让这历史时刻留诸古册流传青史?端方想的法子是照相,“值慈禧与光绪梓宫奉安之期”,端方请了外国摄影师,重金租用一台车,“戈什哈多员乘钢丝车,携快镜沿途拍照”,大概如媒体报道重大新闻架势,搞现场直播。十里长街送慈禧,十万百万人,就一辆钢丝车,一台摄像机,揉辣椒水出眼泪的悲痛场面那么多,如何全给摄影留念?端方想的法子是快进快拍,“乘车各员弁,直冲绳而过,绳即砩也”。照了不少悲痛场面,“端沿途拍照多张,竟将隆裕后相亦拍入片中”,连后慈禧时代女一号那“化悲痛为欢笑”的神态都拍下来了,定格定位,录此存照了。

这下了不得。国葬没完,算端方账的找上门来了,“御史李国绩据实弹劾”,马上将他交付特别法庭,照个相,犯哪条?端方没犯国法,却犯了官怒,有什么好结果?“部议革职”。端方其时任直隶总督,爬到这位置容易吗?升来升去,升成了职场光蛋,政治生命没了,比丧考妣痛苦百倍。

鲁迅先生说,在中国搞改革啥的,搬个桌子都是要流血的。还真是的。端方等五大臣去西方考察政改,没带什么回国。若真带回政改,就不是搬桌子了事,不是流几滴血了事,怕是要有千万头颅落地。谭嗣同曾想搬动一下桌子,可桌子没搬动丁点,其脑壳却掉落在了菜市口。

回过头来,读英敛之“虑所遣之非人,未必能探取各国政治之精义,将有宝山空归之叹”之论,英先生之“宝山空归”确是的论,但其所谓“虑所遣之非人”,却未必如是,不派端方去考察,若所遣得人,就能宝山获宝归?不见得吧,有大清在,派谁去,都没用,都不能“或此是赖”。端方没引进西体,单引进西技,遭遇如此,遑论其他?

大清派端方出洋,也算得人。庆幸的是端方是满族,不是汉族,不然其十里长街持西洋相机拍国人相片之政治事故,作案子来审,那就不是“大不敬”罪,多半是卖国罪,或将以满奸定性,不是撤职了事,早五花大绑,推出午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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