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我无缘的生命

时间:2022-09-29 07:00:33

出血。大出血。

妻子一直在痛。从清晨到正午,到午后,比月经更多的血,还有血块,一直流个不停。我在旁边,焦虑,无助,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可以止住它们。一个生命正在妻子的体内,我相信正是他(她)的挣扎,才使妻子的血流个不停。他(她)才两个月,或者更大一点,但他(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来折磨他(她)的母亲。他(她)是有理由反抗的,我们仅仅是以爱情的名义,就让他(她)有了一个父亲和母亲,而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足够的健康和信心。那刹那间的欢乐,终于让妻子,也终于让我,在手足无措之余,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更为漫长的心理准备过程。

我预感到了流产的可能。在此之前,妻子已经有过一次流产的经历,那同样来自于我们疯狂的爱情,只不过那一次,是我主动放弃了孕育的过程。那样的过程不具备法律认可的可能,尽管妻子(其时还是我的女友)比这一次更为强烈地想留住那个生命。女人更为注重自己的第一次,爱情如此,孕育也如此,但我,却仍然以种种理由,扼杀了那个小生命。那个生命使妻子的灵与肉,都留下了长久的阴影和疼痛,最为明显的反应是,后部和腰部的脆弱――它们时常隐隐作痛――不再柔软和充满力量。而在心理上,妻子一直对怀孕持有莫名的排斥,那些冰冷的铁器以及男医生触及内部的探视,使妻子在经年之后,一直怀有巨大的惊悸,和持久的恶心。我不在场,陪妻子进去手术的是她的一个密友,这同样使得经年之后的妻子,对冰冷的分娩台,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拒绝。我知道,妻子希望我在场,希望我能够抓住她的手,给她足够的力量和信心。

我蹲在妇幼保健院的走廊里抽烟,时间是三年之前。那么多的孕妇,队伍排到了我面前。她们都骄傲地挺着肚子,急于把自己的秘密,让外人看见。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一直在抚摩自己的肚子,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孩子,这是在医院里,你有必要安静一些。我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她注意到了却没有回避,在这样的场合,她知道我不会有任何邪念。她似乎还注意到了我的落寞,嘴角衔着一丝鼓励的笑容。没事,很快就会出来的,她说。我点点头,说,是啊,很快就会出来的。说完这句话我就站了起来,锐痛,开始震颤于心尖。我其实非常羡慕她们,她们都是一个人,在等待检查另一个人,而我,却是在等待扼杀一个与我无缘生命

在等待一个生命即将来临之前,是否,人都会变得更加善良一些?

我看见了那个与我无缘的生命。只是一团血块,凝结的血块,借助陈放它的透明的器皿,我看见它,黯淡。蜷缩。一丝冰冷的光晕。仿佛不是真的生命,仅仅是一朵滴血的花蕊。医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鄙夷。冷漠。

我仅仅只看到了一眼。那个与我无缘的生命,就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今天想来,我其实比妻子更为怀念他,我甚至在梦里见过他的样子,性别,如我;面容,如妻。我还听见过他的叫喊,夹杂着妻的普通话和我的枞阳方言。我甚至预备让他将来去读工科,干一个实实在在的技术活,而不是像我一样,在凌晨的键盘上,敲打自己虚妄的欢乐。

但现在的他,只是一团血块。在自己预想的未来面前,我显得虚假而虚弱。

妻子出来了。她隐忍着的伤心在见到我的那一瞬,终于流成了河。我无法劝止她的泪水,就像我无法阻止另一个偶然存活的生命。

我说去医院吧,不能再忧虑了。妻子的顾虑依然无法取消,她依然对冰冷的手术台持有巨大的排斥,而且她同我一样知道,此一去,凶多吉少。

我去挂号。专家门诊。那些我所不认识的字迹,此刻不再是生命的通行证,而是一个生命去留的疑问。坐诊的是个女医生,她用一种见多识广的口气对妻子说,你来得太迟了,先去做做彩超再说。

妻子的秘密再次对一个陌生人敞开。我在走廊上徘徊,在写着“男士止步”的彩超室门外。而那个在给妻做彩超的男医生,显然已经被院方排除在“男士”之外。妻的心里一定纠结着痛,来自个体生命的抗拒和对另一个生命的畏惧。

等待的过程极为漫长,好在结果出来得很快。我看见诊断单上写着:“1.1NG/U 参考值:成人(0.88;妊娠妇女)3.3”。医生说,孩子已经在汹涌的血流和血块中,提前挣脱了母亲的子宫。它仅仅只是一粒种子,刚刚落地,还没有来得及生根。

我无法劝慰妻子。也无法想象这个与我无缘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看见了血,也看见了血块,但我无法判断,包容着他(她)的,究竟是哪一块?这一次,我甚至没有想象他(她)的性别,我只知道,我们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晶,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面世的生命。锥心的疼痛在午夜潮水一样袭来,其时的妻,终于在疲累中安睡。

我不知道他(她)到底来自于哪一次欢乐,生命的莅临总是猝不及防,突如其来。像上一个与我无缘的生命,尽管我们层层设防,但还是有一粒种子成功突围。我看不见他们最初的奋勇,但我看见了他们的最终。像那个我无缘见面的侄女,在我二嫂的身体里长到了六个月,最后还是在一个可以辨别性别的月份,被我二哥扼杀于二嫂的子宫。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过多次,经年之后的二嫂习惯性流产,一直无法受孕。我记得每次回乡下上坟,母亲都嘱我多烧几刀纸,并且在一堆早已平坦的山坡上对我指认,说,那么大了,可怜她没有那个福分。我一直淡淡地笑着,烧纸的时候,想到的却是什么时候回城。经年之后的母亲还提起那个无缘来世的孩子,在母亲的心理,那是她命薄,终于累及到了二哥的婚姻。确实,在那个荒凉的年月,生命的来临与成长,更多的还是一种福分。有福,就挨到了今天的光明;无缘,就早早地告别了当时的冷。

而现在,我不能把这些归结为福分。试纸上的加号像蓝色的信号灯,在两个月之前,就宣告了一个生命的来临。他(她)已经过早地学会了尘世哲学般的生存,像我一样没有打声招呼,就进入了母亲的子宫。是我给了他(她)这样的权利,但却没有把这个权利赋予他(她)始终。事实上这样的权利正在逐渐丧失,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我们一直在主宰着他的命运。我们在忧虑,我们在担心,我们在设想出世的月份,是否合适一个生命的来临。

子宫里的秘密无法被我看见。但我知道,那个与我无缘的生命,像他(她)的贸然进入一样,渴望自己的诞生。事实上每一次,我都在想,假如我不设防,是否都有町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这样的偶然同样无法预见,而在所有的偶然之中,总有一个顽强的生命。那么三年以来,究竟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我扼杀在自己的欢乐之中?

在梦里,妻的呼喊让我揪心。内部的荒芜,加剧了她的虚无和疼痛。她翻了个身,一只手还搭在小腹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像习惯了一个小生命,在她的子宫里安身立命。天光露下来,微弱的光亮,让我想到生命的光亮,像那个透明器皿里的模糊的血块,在冰冷的日光灯下面,有一丝暗淡而冰冷的光晕。

在喧嚣的街市或黄昏的小区里行走,总有些蹒跚学步的孩子触痛我的眼睛。我知道那是无缘之痛,来自于那些偶然的生命。我同样知道,正是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在有意和无意之间,谋杀了他们。这样的拒绝来自于城市的子宫,更来自于乡村生活里,香火不绝的寒冷。

再次进入妻子的身体,一如进入黄昏的没落时分。器官的舌苔黯然凋敝,生命的岩浆,灼热的火焰,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对生命的浓浓敬重。它让我感到,这是时光和生命的尽头,偶然的欢乐,预知着偶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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