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瞬息万变的上海她抓得住

时间:2022-09-28 06:35:37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曾说,一个作家一辈子都在写同一个主题,但这话套在小说家林郁庭身上,却有点不太适用。她兴趣广泛,脑筋动得快,下笔也快,对香水等小对象有兴趣,便写了小说《离魂香》;喜爱饮食与烹饪,便写出美食小说《爱无餍》,活色生香,引人胃口大开。文字明确利落,读来叫人好过瘾,问她题材怎能如此源源不绝?她却说这些都是生命的机缘,碰上什么,有了兴趣便写,煞是轻快。而这次,林郁庭把场景拉到上海,如她书中所言:“张爱玲书写的那个老上海已经死了,幽魂还在这个城市飘荡。”旧上海的风华已不复见,如今的上海,是台商淘金的宝地,纸醉金迷的“魔都”,引人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林郁庭旅居此地,旁观一切兴衰无常,忍不住提起笔,要为这些勇闯十里洋场的烈男们立传。

错过的,也是一种机缘

林郁庭曾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念比较文学,又是巴黎索邦大学的博士候选人,求学经历丰富。做文化研究出身的她,更有个令人惊奇的才能:精通中英法德日意六国语言。她笑称是因为兴趣的关系:“法语和德语都是重要的工作语言,但我对他们的文学作品原本就很有兴趣,能看原文当然更好。”至于对写作的帮助,她认为不是语言本身,而是对当地文化的了解,能帮助她揣摩角色心情,并做出区别:“例如这个法国人的角色该怎么去拿捏,和英国人又有什么不一样。”语言是利器,助她长年浸淫不同文化,写出独树一格的观点。

从欧洲到北美,从香港到上海,是求学,也是生活。如今林郁庭虽已学成回台,但仍管不住一颗爱旅游的心,才回台没几日,又即将前往俄罗斯。她笑说自己方向感不好,即使四处漂泊,每到一处陌生地仍得先习惯平日路线,熟了才敢冒险:“以前会想要把所有好玩的地方都走过,现在会觉得,不论活得再久,永远都会有看不完的地方,就不用像赶投胎一样急急忙忙,错过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一种特别的机缘呢?”

对林郁庭来说,似乎永远不愁这样的“机缘”,她常走路,更常迷路,但总能碰撞出新的感触:“在上海时,有次刻意去找一个新景点,却因为迷路,意外发现一个旧的布料市场正被拆除,要拿来当世博的停车场。”残垣断壁,那拆建的景观让她忍不住联想到二战电影里的德国:“一地的瓦砾,但还有人在那上面生活,继续在卖衣服。”林郁庭说:“那个地方还是活的,死亡跟生命是同时在进行的。”

除了对周遭环境与文化特别敏感外,专精美食的她,自认对“吃”也有很强的直觉,不用刻意按图索骥。她的美食心得是:凭着直觉找到的,最好。一次在广东,林郁庭因为不想去盖给观光客看的老街,故意往反方向走,却在荔枝湾发现了一整排的在地小吃店,看似普通,却带给她惊奇的美味:“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广东粥!”回忆起那次经历,她眯着眼睛笑了。

再早的上海,我也没看到了

2003年,林郁庭因研究张爱玲的关系抵达上海,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上海图书馆里为论文找资料:“那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时间点,在世博前。”那时的上海正在崛起,新的商场、房屋、交通设施不断增生,许多建设都还在风风火火的兴建中:“我去的时候只有四条地铁线,现在已经有十三条,你就知道变化多么快。”林郁庭多次进出上海,日日看着这个不断变迁的城市,忍不住有种很“错愕”的感觉:“在图书馆里我看的都是三四十年代的史料,结果走出来看到的上海却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落差感让她忍不住起心动念,想要把这个处在高度变化期的上海给捕捉下来:“毕竟再早的上海,我也没看到了。”

老上海的传奇已经过去,在这个“新上海”里,林郁庭遇到的外地人其实不比本地人少,有的是移民来的、或者公司外派,更多的是跑来跑去混饭吃的打工族,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讨生活,毕竟在这个“到处是机会,遍地是黄金”的上海滩,甜头谁都抢着尝:“尤其是世博前,有更多的人力资金聚集到这个城市来,再不来的话怕以后机会没这么好,晚的话就没了。”各路好汉齐聚,也引发了林郁庭的灵感:想写一个以外地人为主的故事,小说《上海烈男传》的雏形隐然而生。

谈到上海,少有不提张爱玲的。但林郁庭认为学术研究和创作是两回事,故只把她当成一个大前辈看待,并不会刻意循着她走过的路子,“我写外地人,一方面觉得这个题材有趣;一方面我也真不是上海人,写不来张爱玲的路线,也觉得没必要写。”她举了大陆导演娄烨的电影《苏州河》为例:“娄烨其实也不是上海人,他为了电影,拍了上海很多地方,包括城隍庙前的一条老街,那其实是搭给观光客的,有一些小店铺、小吃、手工艺品等等。娄烨说这个东西是给观众看的,就像他在搭电影的场景。意思是这有点假,但还是个美丽的幻觉。”林郁庭认为,外地人不一定抓不住这个城市的真实,反倒可能更抓住一些本地人不愿看,或者忽略掉的东西。

人,永远是一个很有趣的风景

林郁庭的文字的确不同于张爱玲,她不苍凉,也没那股狠劲,却更爽快、切实地反映出这个城市的样貌,是一位说故事的能手,“酒吧在傍晚就逐渐涌入慕名而来的观光客,粗犷的铁灯木桌前坐定,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半晌,斑白头发的乐师们鱼贯入座,慢条斯理地调着音。不成调的提琴、破了音的钢琴迸出若干难以置信的杂音,让几双敏感的耳朵竖了起来……”这是林郁庭笔下的和平饭店,也是《上海烈男传》里的第一个场景。说来有趣,这竟是她的亲身经历:“和平饭店的爵士吧很有名,可是演奏的质量如今却很糟糕,让我很失望,又很不甘愿,和朋友闲着无聊,便开始观察旁边的人,注意到有一些小小的戏剧正在发生。”林郁庭说,“人永远是一个很有趣的风景。”

是故在《上海烈男传》里,有财大气粗的台商,对上海怀抱浪漫主义的法国人,夹缝求生的港仔和精明干练的美国佬,这些男人聚集在上海,彼此算计、互相嘲讽,随着视角不断转移,各自的故事也在小说里交错而成,“一开始是好玩,想写一些不同背景的人,去对照那些文化上的差异和趣味。”那这本书是这些烈男们的“传记”吗?林郁庭笑着说没那么严肃,而是有点带着玩笑性质的,“这个概念其实就是传统写史的观念,除了一般的皇帝诸侯,史书后头会有一些烈男烈女传,他们有些连名字也没有。而我写下的人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很快就会消失成为历史,也算是留下一点痕迹。”

海派的上海,没这么可爱!

既是“烈男”,书中的主要角色自然多为男性,但眼尖的读者却会发现,里头的女性也不遑多让。林郁庭说,原本的确是要专注在这些男性身上,“可是写下去的时候又发现,不可能去避开女性这块,所以也会有一些比较强的女性角色浮现出来,虽然看似男人当道,但那底还是女人铺成的。”其中最亮眼的,要属上海女人叶小霜,在服饰店当店员的她,美艳性感,仿佛活在男人的欲望里,却有自己的事业野心,这着实花了林郁庭一番心思:“许多人对上海女人的印象都是很心机、薄情、死要钱什么的,但我想让这个角色不那么刻板,可以复杂一点。”但林郁庭也说,对上海女人来说,算计是不可能没有的,“她有她的温柔,也有她的现实,但在她持续往上爬的过程里,并非没有一点真心的。”

上海人很喜欢一个说法:海派。这词在台湾也常出现,但“海派”是什么呢?林郁庭说,台湾的海派指的是大方,有四海皆兄弟的意涵在,但上海人的海派可不一样了,“他们都说是海纳百川,接下来应该接有容乃大,但我觉得根本是锱铢必较!”她笑说那是有条件的大方,“像这种殖民地或半殖民的地方,最常被人诟病的就是所谓的买办文化。”如上海人的崇洋心态,大概也因为外国人身上有较多油水可捞,老话一句就是:上海人从不吃亏。

这样的现实感,也是《上海烈男传》里的一个重点,法国人法比扬因失业而频频碰壁,没了地位和高薪,一下从天堂掉入地狱,却仍痴迷上海,称它是个“很迷人的城市”,这也是林郁庭的心情:“我曾在法国待过,来到上海的法租界,在那些梧桐树下走的时候,真的有一种非常巴黎的感觉。”林郁庭认为,当和一个城市已经走出了观光客的阶段后,就会看到它的好和不好;新旧交错,是整个上海的历史文化遗产,这是它迷人的一面,“但当上海人欺负你的时候,就会觉得这城市没那么可爱了!”

接续时间之流

这部小说的写作时间很长,多次写了又放下,书中的时间最后停在2008年,和现今的上海也绝非百分百契合,时间是流动的,其中所描写的很多地方,她原本以为不会那么快消失:“后来才明白不变是不可能的!”问她会感伤吗?林郁庭摇摇头:“这些年来,我反复地在这个城市里行走,也反复地回到这个小说,在心里不断地增修删减,在这个过程中已经释然了,有很多东西早就成为过去,烟消云散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有时候的确会有这种恐慌,觉得都已经2012年了,还在写2008年的事情,害怕自己早被时间抛在后头了。但对“数字”特别敏感的她,仍然坚持2008这个位于世博前的时间点,是有纪录价值的。她也开玩笑说,就像到了文明的尽头,什么东西也都是会消失啊!这样一想,就觉得无所谓,还是写吧。

书虽已出版,但林郁庭仍持续书写关于上海的系列散文,原本就有在撰写随笔专栏的她,认为散文有种恒久性,希望更能突破时间点的限制:“在小说里,时间的动感太强,散文能以比较平缓的方式去接那个时间之流。”林郁庭说:“很多东西都是瞬息万变的,我只能抓住那不断流动的一些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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