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行人陈东升

当很多人逐渐习惯用“中国的Facebook、中国的Twitter”这个句式形容一个商业模式时，陈东升比这些人早了20年，他几乎同时干掉了三个领域创业后生仔的梦想，创办了中国的索斯比、中国的友邦、中国的宅急递，捶胸顿足吧，《增广贤文》古训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十年前《中国企业家》杂志以“92派：三个红顶商人的十年”为题，刻画了陈东升、田源、毛振华这三个92派企业家的十年沉浮。对此，陈东升抵死不认“红顶商人”的帽子，他在微博上大喇喇申辩：“绝不接受自己是红顶商人。社会一直不了解甚至认为我们享受了特别制度红利，我申请办泰康（泰康人寿），四年之内在人行（人民银行）只我一家在申请。”

1992年，在陈东升同时递交两份申请时，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缔造的是两个行业拓荒，一个是申请创办嘉德拍卖行，另一个是申请经营人寿保险业务。同年，邓小平南巡，国家体改委等五部委《股份制企业试点办法》。1993年5月，中国嘉德获准创立。1996年8月，泰康人寿保险公司获批成立。1994年，陈东升还和弟弟陈平一起创办了宅急送的前身——北京双臣快运。

如果不是“下海”，陈东升现在可能还是个学者，“在武大当个教授，有七十二弟子，自己有一个皮划艇，在月光下荡漾在东湖的湖心”。

如果要在政治家、企业家和学者中间选一个身份，也许，他更愿意实施政治抱负。在一次公开演讲中，陈东升说：“上大学时，我最崇尚的职业是科学家和教授，第二是企业家，对政治家是最看不上的。现在倒过来了（笑），我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讲，政治抱负应该是第一位的。做不了政治应该做企业。因为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需要具备非常多的素质，需要具有非常多的约束力，要把各种能掌控的因素、不能掌控的因素进行调和。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比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所需要的特质更高，他成功的概率也更低，更不容易。学者的生活相对要简单得多，因为他可以掌控自己。我认为我自己的这种思想转变，其实也代表了这样一个时代的发展过程。”

1992年，一周筹齐2000万

35岁之前，陈东升走的是仕途——22岁，也就是1979年，他考入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后进入对外经济贸易合作部国际贸易研究所发达国家研究室，五年之后，31岁的陈东升成为了最年轻的副主编，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管理世界》杂志社享受副局级待遇。这也是外界将陈评价为“红顶商人”的出处，但细究他的这段经历，陈东升像学者多于官员。在《管理世界》杂志社工作，陈东升和普通的老北京一样，午餐是从家里带的，谈不上什么特权或便利，但体制内研究员和媒体人这两个身份，带给陈东升更多的是眼界和资源，不是第一桶金，胜过第一桶金。

早在中国企业尚未制度化之时，陈东升已经跟周围的朋友谈“百年老店连锁的发展趋势”，曾被朋友调侃“我们之间有经济时差”。陈东升在与武大老同学聚首时回忆：“1993年刚下海之时，我常与朋友谈：假如我10年前（1983年）就下海经商，圈子里的人一定会说，陈东升犯了什么错误，别无他路，被迫经商；假如我5年前（1988年）下海，圈子里的人会想，陈东升一定是仕途暗淡，本事不大，另找出路；现在下海经商（1993年），创办中国嘉德国际拍卖公司，圈子里的人都投以敬慕的目光，说‘哥儿们有本事’。”

1992年邓小平南巡活络了经济的筋骨，也顺带将企业界分野——此前的企业更像投机倒把者，靠资源、关系、背景，赚转轨的钱，其后才形成了一批现代意义上的企业家，无论是靠房地产起家、走圈地运动的南派，还是靠寻找行业空白点、创造行业先锋企业的北派。陈东升与同期出道的冯仑、王功权、易小迪、潘石屹、俞敏洪一样，都属于“思想家下海”。只是，不同于海南农地里刨出的第一桶金，陈东升的起点更高，他怀揣几块空想主义的“萝卜田”，以及类似“美国今天火的，就是明天中国火的”这种非常初级的理念，却能够让钱自己找上门。

陈东升这么回忆当时筹钱的境况：“当年想创立企业可是不知道资本从哪儿来，有了这两个文件后，就可以去募集资金，可以去依据一种商业模式来寻找投资人”，陈东升所说的两个文件就是1992年体改委出台的《股份公司暂行条例》和《有限责任公司暂行条例》，嘉德、泰康都是在这两个暂行条例后成立的。对这两个文件陈东升记忆深刻，当时天天把它们揣在怀里，办嘉德时，他要起草公司的章程、治理结构，就马上拿出来翻看查找，然后按文件内容起草。

陈东升的“萝卜空地”有两块：拍卖和保险，皆得益于他担任政府研究员时的经历。1991年初夏，《羊城晚报》一篇《中国呼唤“索斯比”》的文章，让陈东升动了开拍卖行的念头。靠着当年《管理世界》搞500强企业评选积攒下的人脉，陈东升用了一个星期就募齐了2000万元。而四年后，在泰康人寿成立之初，可以看到股东涉及多个领域——除了陈东升自己控制的嘉德国际，没有一家股东的股份超过10%，股东名单上赫然写着：物美控股、中诚信托、北京和康友联等公司，这些参股人均属于“武大帮”，不难看出陈东升的通人之术。

东京偶遇“一事无成者”陈东升

1990年，刚过而立之年的陈东升，以《管理世界》杂志副主编的身份随中国青年代表团到日本访问。日本人寿保险业对国民经济的输血功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促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创办企业的冲动。

当时，33岁的陈东升漫步在东京新宿街头，沉思日本的复兴与腾飞，他个子不高，说话语调平静，夹杂着一些湖北天门口音，跟同龄人比气场更足，在那个还不时兴show自己的年代，陈东升已经表现出挑，虽然他作为企业家的魅力显露仍是后话。

在东京的这段经历，陈东升曾对三五好友私下说出当时心境：我1990年访问日本时，边访问，边想一个问题，假如我留在了日本，能干什么？自己一不懂技术，二没有一技之长，那只有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了。但反过来一想，自己有头脑、善管理，能聚合各种资源，说不定能干一番事业，那真是越想越兴奋。

盘点陈东升不多的专访，他必提的是“92派”与“模仿”这两个字眼。92年和模仿，一个是时代特征，一个是经营之术。但横亘于其上的莫过于陈东升对自己的总结“聚合各种资源”。

陈东升生于1957年，是典型的射手座，父亲陈万林是湖北荆门市京山县杨集镇双墩村人，解放前跟随湖北老乡李先念的部队，解放战争结束后，陈万林被安排在湖北天门工作，陈东升与哥哥陈显宝、弟弟陈平都出生在天门。

天门，古称竟陵，取大洪山余脉在此终结之意，明末钟惺、谭元春皆生于此，在文学史上以钟谭二人为代表的“竟陵派”占据重要地位。虽是古镇，但在解放初期也不过是个物质极度贫乏的村野，与陈东升一起长大的伙伴对他的记忆很模糊，“当时都是光着屁股打弹珠，一起玩的野孩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有时候很静，想东西比我们多。”

在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读书期间，陈东升就慢慢显露出思想者的特质。从本科到博士一直是他同学的毛振华（现任中国诚信公司董事长）还记得陈东升在学校组织多学科研究会、知识竞赛时的情景。

“那时候陈东升发起成立了一个‘蟾蜍社’，激励自己要抱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志向，或讨论国家大计，或探讨学术。陈东升甚至在宣言里明确表示：如果我们班将来能出什么大人物的话，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吧！”

在1979年上大学之前，陈东升在湖北天门下面的一个研究所工作过，“有社会经历的人知识面比一般的学生广，而且他有更强烈而明确的理想，知道往哪个方向塑造自己。”陈东升有一套“爬梯子”与“搭舞台”的论调——办企业，犹如搭舞台，庸才搭草台，人才搭舞台，天才搭巨台。不断结交天才和人才是促成眼界提升的路径。

在《管理杂志》的最后一年，陈东升模仿美国《财富》杂志的世界企业500强评选，搞起了国内500家大企业评选。这批人对陈的作用不可估量，或师或友，或携手同行，或已被超越。

在前妻陆昂眼中，陈东升光环耀眼。陆昂身为武汉大学经济学博士，师从经济学家董辅礽，陈的一位女同学讲过一个段子：他（指陈东升）经殷明德介绍认识陆昂，从北京相亲回来，兴奋地谈到陆昂的种种“愤青”，顺带评价了我们四个女生，和她相比就显得太平庸了。

在陈东升面前，创立了道喜红酒网和Artcool的陆昂更愿意这样定位自己——“我是他的隐形秘书”，帮陈打理嘉德在线，而此后陆昂在与陈东升无论是事业或家庭的互动中，似乎都隐形于陈东升的光环之下，显得“性格被动”、“处于从属地位”。

用对下一代的教育，缩小“思想剪刀差”

陈东升言人生中有两次“心灵得到淋漓尽致释放的时刻”。其中一次是嘉德第一次拍卖成功之后。那次，公司全体员工在当时最时髦的萨拉伯尔餐厅喝得酩酊大醉，陈东升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地上躺了两个同事，还有一个搂着厕所的马桶睡着了。“我当时就像一个农民，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赏口饭。你们说压力大心里会慌，我告诉你们压力大是心里会冒冷汗。”

尽管创业艰难，但是陈东升胜在有大量前人可模仿，他宣扬“创新就是率先模仿”，靠着“陈抄抄”，嘉德真成了中国的索斯比（国际最著名的拍卖公司）。

嘉德拍卖申请之初，因为需要文化部的审批，陈东升找到了文化部下面的一家单位，对他们说：“你不出钱，你帮我们申请，我们给你股份。”就这样，文化部以上下级的名义受理了中国嘉德的审批，中国嘉德成为了迄今为止中国唯一国字头的艺术品拍卖公司。

公司成立之初，身为总经理的陈东升带着副总经理王雁南和拍卖师，一同“观摩”香港佳士得和索斯比拍卖会。运用并不熟练的摄影技巧，陈东升拍摄了几乎所有香港拍卖场内的环节和场景，这些照片后来都成了嘉德拍卖培训的资料。

创办嘉德之后，陈东升继续着他“陈抄抄”的脚步——对国外保险业巨头成熟的先进做法采取“拿来主义”。几年时间，陈东升走访了世界21个顶级跨国保险金融集团，大到公司架构、营销模式、高级管理人才，小到公司装修风格、服务设施统统为己所用，甚至连他们办公室饮水机的牌子都记了下来。

和之前一样，这次的“模仿”也颇见成效，泰康人寿率先在全国推出“一张保全家”的组合式保单系列，仅仅两个月的时间，这项“保险产品创新”的保费收入就突破了2200万元。

在泰康的老员工眼里，陈东升还是一个有点挑剔、想法改变很快的老板。大家开始蜂拥卖保险时，陈东升提倡“尊重生命”，在保险行业的意识形态逐步提升之时，陈东升又有了新的着眼点——养老社区。

今年六月， 泰康人寿在京启动了面向高端人群的保险业首个养老社区的建设，这是保险企业在经营模式创新上的一次尝试。陈东升早就对记者解释过：“保险资金投资养老社区的构想来自于美国养老社区的启示。”

除了事业外，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陈东升也在有意或无意培养下一代的“思想剪刀差”。

据陈东升一位老朋友回忆：“在陈东升还没有今日地位之前，一次吃饭时，目睹了陈东升对孩子的教育，孩子当时应该是四五岁吧，说了一句‘去你的’，为此受到严厉批评，当时我也有年龄相当的孩子，设想若是我孩子说上一句同样的话，我会作何感想？好像反应不会这么激烈，这就是差距。”陈东升谈到他的使命是要打造“中国的贵族”。这就为他的教育方式找到了理论基础，他要培养有教养的中国贵族。

喜得儿子陈奕伦是陈东升一辈子最激动的事，“我一辈子都记得，男孩！我妈真是那种中国传统老太太：哎呀!我们陈家有后了！那种激动地颤抖”，陈东升说，自己激动地骑自行车回家煮小米粥，路上就想“(儿子)有可能是总统、有可能是流氓。就是说，儿子给父亲的想象空间那么大嘛！”

作为得意的作品，陈东升的儿子曾在父亲的母校天门高中的一个报告会上，对台下数百位高中生说：“当时我去美国念高中，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是来混的，我是来考哈佛的，我只考哈佛，别的都不考虑。”

今年五月，陈东升的儿子在哈佛本科四年毕业，哈佛经济学学士。陈东升难掩自豪，在微博上贴了儿子毕业典礼的照片。有知情人爆料，在哈佛的时候跟奕伦聊起毕业之后的打算，他说回国先当村官，下农村实践。

家族掌门人Vs.企业掌门人

2011年初，陈东升家族以总资产147亿元问鼎湖北首富。然而,这个首富家族也曾经历过争吵和动荡。

1994年，陈东升和弟弟陈平创办了宅急送的前身——北京双臣快运有限公司，那时候国人对快递还没有什么概念，创业之初，他们甚至代人送过小孩。后来，陈东升的大哥陈显宝也加入了宅急送并担任高管。陈氏三兄弟带领宅急送实现了高速发展，成为了物流界最知名的企业之一，就在宅急送发展得顺风顺水的时候，这个家族企业却因为一场转型之争陷入了危机。

2007年，宅急送的营业额达到13亿元，一跃成为物流界的老大。那时候宅急送以企业客户为主，服务项目涵盖电信、医药、服装、汽车等企业，但是时任总裁的陈平认为以个人为客户的小件物流才是快递业的未来，并和美国华平投资集团达成了合作意向：美国华平投资集团在2008年向宅急送注入3亿元人民币，以换取部分股权。

虽然是亲兄弟，但陈东升与大哥陈显宝、三弟陈平性格截然不同，行伍出身的陈平做事更直接、激进，甚至有些意气用事。他笃信“在前进中摸索，在摸索中前进”。1993年陈平从日本回国，与陈东升各拿出25万元，创立了宅急送的前身北京双臣快运。理念、架构，与日本的宅急便并无二致。

宅急送成立之初，陈平和陈东升分别占50％的股份。此后，随着日本长野县一城株式会、北京物美商业集团在内的战略投资者以及家族成员的进入，宅急送的股权比例发生了巨大变化。陈平的股权被稀释到14％左右，而陈东升则坚持了自己所持股权绝不稀释的原则。

实际上，宅急送的具体事务都是由陈平打理——这也是陈平兑现股份离开之后意难平的原因，即使在星辰急便深陷倒闭困境，陈平向媒体反思时说：“后悔我觉得不是第二次创业，后悔的是我离开宅急送时的轻率，或者草率。”

离开宅急送后，陈平以五十高龄创业，把自己从宅急送中兑出的2700万现金孤注一掷到新公司，遭遇破产，“不管我有钱没钱，有能力没能力，这个月总要先给大家一个交代，把债务和账目搞清楚，毕竟牵扯到3万人的吃饭问题。”破产传闻甚嚣尘上的4个月中，陈平接受一家媒体电话采访时，亮堂的嗓门与3年前初创星辰急便时如出一辙，完全听不出赔上自己千万资产后依然债务缠身的愁苦。

2012年3月1日，宅急送正式通知陈平，将不再考虑收购星辰急便，原因是宅急送认为星辰急便目前的状况难以控制，同时通过更为专业的尽职调查，宅急送发现，债务漏洞并不止4000万。陈平说：“正是在宅急送告诉我不收购的这一刻，我才彻底绝望了。”

无论B2B、C2C的变革是否正确，抛开经营理念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隐在陈平身后的陈东升的性格点滴。对此，外界评说很值得推敲：虽然宅急送主要是在陈平的带领下发展壮大，但因为股权，陈东升才真正掌握了话语权。

被陈东升定义为“管理的失败”的2008年变革中，陈东升与陈显宝就在陈平“休息”的三个月间，收缩战线，裁撤接近1800个营业网点，只存留大约1200个营业网点。1800个营业网点的办公设备运回北京，塞满了一个600平方米的仓库。

在后来的数据中，这一举措成效斐然——2008年12月31日，宅急送宣布，经过3个月的调整，宅急送在12月份实现了盈利，终结了长达15个月的亏损。也许在陈平看来，这一高效的大刀阔斧的回归可能意味着，一个机会主义者宣告理想主义者的失败。

陈东升的一份简历

1957年12月出生于天门，1983年7月毕业于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经济学博士；1983年7月至1988年就职于对外经济贸易合作部国际贸易研究所发达国家研究室；1988年至1993年5月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管理世界》杂志社副总编（副局级）；1993年创建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1996年组建泰康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现任泰康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