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触贝克特《终局》的节奏

时间:2022-09-23 07:57:50

1956年,50岁的贝克特在创作了《等待戈多》之后,又用法语创作了一部力作《终局》。这是贝克特本人最为钟爱的作品,却是搬演中遭受冷遇较多的作品。《终局》与《等待戈多》等作品相近,都是通过简约的人物设置,彼此间偶尔的冲撞及低语,人与人之间麻木又无助的依赖,传递出入内心深深的孤独与困境。贝克特用戏剧的假定性形式揭示了灰暗枯燥、冷漠残酷的生活现实。

《终局》是在《等待戈多》成功上演之后,贝克特为布兰和演员马丹专门创作的。该剧没有任何明确的行动,又瞎又瘫的汉姆坐在轮椅上等待着“终局”的到来。然而,就像弗与爱等待无望一样,汉姆的终局也同样虚空。与汉姆“相依为命”的是为其推轮椅、端水喂药的克洛夫。他的痛苦是只能站不能坐,与汉姆构成相互憎恶却互不可缺的一对。另一对人物更加惨不忍睹。丧失了下肢的奈尔与纳格被关在两只垃圾桶里,他们能做的只是偶尔伸出头来乞讨一些残羹剩粥、诉说一些无聊故事、做一些令人作呕的动作。人类在这里名副其实地堕落到了“次人类”(科尔万语)的地步!

在《终局》被搬上舞台的几个版本中,相信德国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亲自执导,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的《终局》应是较为符合贝克特精神和风格的版本。不仅因为沃尔特・阿斯姆斯是贝克特的莫逆之交。最能读懂贝克特的精神世界。极为重要的是沃尔特・阿斯姆斯的舞台阐释用极简单的灯光、道具。语言节奏的变化停顿,剧作节奏的急缓对比,塑造了“在一个狭小封闭的地下室里,这样四个奇怪的人:一个坐不下去,一个站不起来,还有两个住在垃圾桶里。他们是父子。是夫妻,是主仆,是朋友。他们相互依赖,又彼此厌烦;他们分不开,却又沟通不了;他们没话找话,喋喋不休的是自己漫长的人生……”极为赞赏的是这位德国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在对《终局》剧情发展的梳理中,所体现出的处理剧作整体节奏的超凡功力。

剧作的开场是一片沉寂。舞台的两桶和垂着白布“支架”的简练设计让人很快投入到了剧作情境中。随后传来特殊的沙沙脚步声代表了整部作品引子的开始。附点八分音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克洛夫经过一个长的通道绕向了斜后方的窗户。观众这才看清这个腿有些残疾、走路有些拖地,背微驼的仆人形象。他沙沙的走路频率不紧不缓,始终如一。使人对这个忙碌的形象产生了怜悯。

真正的主部主题开始是独坐舞台中央,揭去白布之下的汉姆的独白。贝克特的剧作对白和舞台交流要比其他剧作少很多。《终局》中的汉姆和克洛夫也代表了两个共处一室却没有真正沟通和了解的人。但《终局》又不像《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有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废话交谈。汉姆的大段独白是讲给自己,也是讲给所有人听的独奏。像梦呓、像回忆、像狂想、像倾诉。观众跟随汉姆音调的高亢与低沉、节奏的停顿与连续、语言的清晰与洪亮,一同分享他情绪和意念的跌宕起伏。剧作导演通过对汉姆台词的节奏处理塑造了一个身陷沼泽之中,时而激动时而颓废的形象。此时,汉姆的独自并不显单调。因为克洛夫的脚步声是他的低音伴奏。这个附点八分音符的节律是如此与众不同,不仅很好地刻画了克洛夫逆来顺受的性格。也为剧作产生了复调的奇妙效果。纵然《终局》真正意义的对话处不多。却通过复调的对话形式恰当地描绘出永远不能站起来却习惯高谈阔论的汉姆和永远都不能坐下去,始终忙碌的仆人克洛夫的相处交流方式。一个是通过声音的节奏。一个是通过动作的节奏。两种节奏在不同音区形成呼应的复调。

从汉姆的父母纳格和奈尔分别由桶中传出声音开始。预示着剧作发展部的临至。与汉姆的慷慨陈词相比,纳格和奈尔懒散和哀怨的对话仿佛是低声部的和哀鸣。他们一直没有露出全身,像是两个囚禁在桶中的被抛弃和遗忘的人。他们的对话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像对自身的困境和外面的世界都已无可奈何又置若枉然的人。剧作描绘老夫妻的悲惨与汉姆冷漠并没有直接通过他们的对话和冲突,而是通过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声音先后明显的高低、强弱对比,暗喻出纳格和奈尔缺乏儿子和世人关爱的处境。

发展部的持续依然以汉姆的独白和克洛夫走路的声音为主线。时而穿插他与克洛夫的对话。当观众已对这种节奏习以为常的时候,戏剧的节奏有了变化和绷紧。他们有了争执,先前的争执是有意无意的找茬,后面发展到语言的冲突。节奏逐渐加快,频率逐渐加密,并夹杂着停顿。发展到最后克洛夫下定决心要打破这个局面,离开汉姆。这是剧作的高潮部分。汉姆的语速加快表现出他的惶恐和不安;克洛夫脚下的拖地声也加快,反映出他的急躁和焦虑。经历了针锋相对的对持,最终的结局又归于克洛夫走后的沉寂一片。

此时是剧作最好的终止。静场的短暂留给观众徘徊在剧情与现实之间,细细地品味现实的残酷与嘲讽。贝克特的戏剧不仅仅是悲剧。他更多的是用一种幽默、游戏的方式来处理主题的悲剧性因素,称他的剧作为“荒诞”、“悲剧”抑或“喜剧”似乎都还不足以概括出原著所营造的简练形式与丰富内涵。

《终局》的表演中没有运用华丽繁复的舞美设计,没有一波三折的戏剧性情节,也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手段和形式。观众却实实在在感触到了戏剧的震撼。导演忠实于贝克特。却没有让贝克特剧作掩盖自己的功力。《终局》的魅力得益于导演的节奏处理,如果没有认识他剧作的内在节奏与复调,也就只能外在、表面地谈论剧作故事,找不到剧作的实质性脉动。《终局》是与贝克特所传达的境界完全吻合的一部作品。在赞赏它的节奏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德国人的音乐灵性。

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是德国当代杰出的戏剧导演,尤其擅长导演萨缪尔・贝克特的作品。此次是沃尔特・阿斯姆斯继在德国、丹麦等国之后第四次执导《终局》。自1974年沃尔特于柏林席勒剧院结识了贝克特后。两人便开始了在戏剧、电视领域的长期合作。在之后的15年中,沃尔特不仅尝试导演了贝克特19部剧目中的17部,更协助贝克特将其名剧《等待戈多》在无数个国家的戏剧舞台上演。其中包括1978年在纽约上演的《等待戈多》,1988年和1991年分别与爱尔兰门剧院合作的贝克特作品。与后者的合作更曾作为贝克特戏剧节的一部分。现今。作为德国汉诺威音乐戏剧学院表演系教授兼系主任的沃尔特・阿斯姆斯,正不遗余力地从事着戏剧创作尤其是贝克特戏剧的创作工作。

缘于与贝克事的15年。没有人比沃尔特・阿斯姆斯更熟悉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也没有人比他更理解贝克特的创作风格,可以说,他最了解贝克特的精神世界。与其说沃尔特・阿斯姆斯是在导演贝克特的作品,不如说他是在传达贝克特本人的创作思想,还原贝克特的精神理念。由此,以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为中心。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主创人员。这次对照法、英、德、中四种语言,修改并润色了《终局》的台词,以求消除翻译中的异化和误读现象。更为精准地传达贝克特的思想。

相信看过《终局》演出的人,一定感觉到了导演的敏感细腻。比较中国导演的《等待戈多》与德国导演的《终局》,还是觉得《终局》更贴近贝克特原著的精神境界。《终局》的节奏也就因此始终萦绕于怀。

贝克特的剧作是一种经典。他剧作的魅力需要真正具有审美品性的导演去遵循作品、把握作品、演绎作品。达到主客体的共在与融合。由此,贝克特作品枯燥灰暗表象下美的真谛也就显隐流动出来。可以说德国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的《终局》版本也是一种经典,一种需要细细回味,难以超越的经典。值得作为表、导演教学案例进行分析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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