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校歌

时间:2022-09-21 03:19:51

“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只有少数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汪曾祺在作品《徙》里,回忆了上世纪20年代故乡小学每天唱校歌的情景。“一个担任司仪的同学高声喊:‘唱――校――歌!’三百来个孩子,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桃红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济济坐春风。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这是首了不起的歌,区区几十字,竟把学校地理、家乡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传统师道、成长励志和抒情――全收进去了。一首校歌应有的精神之义,尽在其中。

我尤看重两点:首先,这是真正的校歌――本土本校之歌,它说的全是自家那点事,不越位、不空泛。我甚至想,一个外国人若懂汉语,凭此歌在中国找到这家小学应是可能的。汪先生回忆说:“学校东边紧挨一个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气’是该县八景之一。‘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无端地觉得很美……”不懂词没什么,重要的是唱,唱它时的那股劲――那股昂首挺胸、热血沸腾的劲,那种亢奋和鲜美的精神状态。我想,那个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张合嘴巴时,或许常抬望天边的云,想象在很远很远之外、很久很久之后,自己和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词儿。你会怀念它,感激它。

再者,乃其升旗一样的仪式感。它天天唱、人人唱,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这种秉持,就是熏陶和浸染,就是隆重地、一遍遍告诉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首天天住在嘴边、响在耳畔的歌,终究是一粒种子,会在幼小的心里长出什么来的。就像江苏高邮的县立第五小学,孵出了汪曾祺。

歌作者是谁呢?汪先生说,乃该校一国文教员,早年中过举人。

偶遇这首歌后,我遂萌一心思,想再访几首老的小学校歌。不久前,和朋友去江苏南通市的海门,到了才知,这竟是鼎鼎大名的张謇故里。

张謇,何许人也?清末最后一位状元;晚清立宪运动的骨干;民国政府的实业总长及农商总长;农工商俱全的大生资本集团的老板;中国近代首所民办师范学校、首家民办博物馆的创始人,大量慈善公益机构和数百家中小学的捐资人;近代南通城市规划的总设计师。

此次海门行,最大惊喜是与几首校歌不期而遇,而作者,正是张謇本人。

“大江东下海潮上,潮潮涌进青龙港。港中有三镇,常乐居中央。二十八圩同社仓,小学校开兼教养。父老不愁荒,儿童勿忧伧。大家爱国先爱乡,常乐之校真堂堂。”

张謇祖籍常乐镇,1903年他东游日本,归来后深感教育之重要,即在家门口辟出几十间房,创办“常乐公立初等小学”,设修身课、国文课、算术课、图画课、手工课、体育课,亲任校长并题校歌。

该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汪曾祺的歌一样,它先要传递一个信息:你的家在哪里?咱们学堂位于华夏何处?试想一下,百年前的中国乡下,对不识一字、未出村口的穷娃子来说,明确自己身在何处是件多么伟大和激动的事!歌词开头,关于常乐面江眺海的描绘,让小学堂平添一股雄阔之魄和潮头之势。歌词最后,是安慰孩子安心读书,对家乡有信心,对本校有信心。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遥。风云开张师范校,兴我国民此其兆。民智兮国牢,民智兮国牢,校有誉兮千龄始朝。”

这首在南通传唱百年的歌,隶属中国第一所民立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学校,作者为张謇。南通位于江淮之畔,狼山则于城南,显然,此歌也是先回答“身在何处”,如果说前面的小学歌透着葱茏稚气,此歌则是壮志凌云、激情浩荡了,“少年中国”的使命感呼之欲出。

百年来,南通教育的兴盛和这所孕育师资的母校有关,和这首歌的浸染有关。国学大师王国维曾来此讲国文,美术大师陈师曾、戏剧大师欧阳予倩曾来此授绘画和曲艺。杨乐、李大潜等近20位院士,王个、赵无极、袁运甫、袁运生等艺术家,便是在这歌声的薰风中成长为一个个精神美少年。

一栋学庐,一乡子弟;一阙校歌,一部青春。

岁月如歌,这话是不错的。

有人说过,一个大的时代最需要三种人:改革派、实干家、理想主义者。这几种生命身份,竟同时在张謇身上汇合了。

离开海门前,朋友陪我乘船夜游南通城,一路浆声,导游不断指指点点,每过一个桥孔,每逢一处特别的建筑,她都会轻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错,这座城市,是一个人的作品。

接受当地媒体采访,问:对海门有什么倡议?我笑笑说,希望海门的每栋学校,都有一支自己的校歌,那种在风雨操场上天天唱的校歌,那种当成精神功课、晨钟暮鼓的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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