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黄河青山外

时间:2022-09-21 09:38:53

谁人黄河青山外

马不肯再往远处去了。

清晨,越过大青山,一带远碧在望,导游说:这就是希拉穆仁草原。希拉是黄,穆仁是河流,希拉穆仁便是黄河的意思。

这是谁人的黄河青山?而我只是游客,来吃喝玩乐一遭,明儿就走,一种事了拂衣去的粗鲁姿态。

骑马,渐与众人失散,我只往草原深处去。日影斑驳,草色深深浅浅,看不到始终,偶尔有蜂飞过。近晌午,马不走了,驯顺而固执地,与我的缰绳对抗。

四望无人,草原像口大锅,吞噬一切,阳光是一波接一波的金。我顿一顿。马已知觉我的犹疑,转身。大步,轻捷,它越跑越快。

忽然,高高的青草丛中,凸出一个人。马蹄踏过那大段泼肆的绿,奔近。他一点点,竹笋拔节般高起来。看见他白色的帽,白色的衬衣,透明的静。荒野里,任一个陌生人的影子,都是亲的。

我看着他,阳光下他是一个耀眼的银点。

应不应该停马暂借问?然而营地已在望,我胯下的黑骏马,闪电般飞奔。

擦身而过。

下午众人都拥在蒙古包里打牌。我带本书出来,躺在远处草地上,倦了,就闭上眼。感到颊上,停了阴影,那一定是朵过路的云。一睁眼,眼前赫然有一张脸。大惊坐起。

陌生男人直起身来,衬衫湛白,越发逼得草原深绿,他羞怯内敛地笑,脸却微微红了。是草原深处的那个他。

无端地,我觉得受到冒犯,起身就走。

跑到营地的旗杆下,抱着流鼻涕的牧民小孩聊天。“几岁了?”请他们喝可乐,小小朋友们便教我甩鞭花,清脆地在空中炸响。我有样学样,长鞭打在地上,卷起千堆土,却一点鞭声也无。我不甘心地连甩几甩,连马都纷纷走避。

忽听身后“哎哟”一声,是扫到人了。我一惊半回身,是他,已顺手握住鞭梢。长鞭,我们各持一端,如舞蹈里缠绵的回身,有暗暗的音乐,在两人间流动。

我笑:“你也是旅游的?”他道:“我是……”微一鞠躬,后半句话轻不可闻。

他是韩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却用第三国语言――英文来对话。他的英文并不好,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断断续续,却反而更觉得字字新鲜完整,如朱红印泥。大约他听我,也是同样滋味。

摔跤表演开始了,牧民队长邀请游客参加。他道:“我这个……”摆一个打斗的架势。“嘿哈”几招,伸出两个手指。“黑带二段。”

好事如我,抬手便招来队长。“这里这里,他,他。”没名没姓地,替他做了主。他一怔,却只笑,说不出是柔顺抑或包容。我又说规则给他听:“只能抓有护垫的地方,这边,还有那边,都不能碰。”在他手臂上比比画画。

他在场上,不避不让,却一挺身,把对方抡过了肩头。

众人拍手叫好。他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我,顿时向日葵似的绽放金色笑容。他把他的喜悦,传给了我。我得到了一份,隐秘的礼物。

太阳一径滑落,凉风四起,远远群山如鬼魅之影。我突然觉得危险,与狼群野兽无关,源远流长的暗潮即将吞噬我。

晚饭后又遇见他。也许不是遇,我一挑帐帘就看见他站在帐外。他已披上大衣,笑:“我,怕冷。”

站在火盆边,看火舌一吞一吐如调戏。游客们嬉笑吵闹。

渐渐地,他们也散了。他忽地一抓我的手:“来。”

我跟他一起来到远远土路边。我对自己说:其实没什么。他只是一时忘形。我也早过了心动年纪。他的手,平静有力,一无骚动。我甚至不觉得是被人牵着走。这只是很普通的一握,像警察扶盲人过马路,心无旁骛。我对自己这样说。

他另一只手拎了两瓶啤酒,递我一瓶。我们就默默地,瓶颈交碰一下,喝一口,再碰一下,再喝。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碰杯时,像步子错乱的探戈,屡屡要撞。

举头看星,他便道:“这天,好低。”我应:“是,这是高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

他也说别的,关于职业、生活、家庭……竭力地,用最简单的单词表达这复杂的人与事。是他生命中的坐标。我温和地笑。他的生命是所有这些的总和,如拼图,但我遇见的,是一个完整的、没有痕迹的他。

我知道有很多话他说不出来,他的英语不够好。他非常用力地沉默着,像拼命管住自己,随时会有一个激烈的动作或者单词。而他又这样紧张,几乎是惊恐地聆听,不知道会被我的哪一句话绊倒。

风凉而劲,我打个喷嚏。他脱下大衣,递过来。我嗅到衣领上淡淡的香气,大约是偶尔沾上的防晒霜。

我裹在这件大笨衣服里,看不见自己。他却突然说:“上午,我,在走,听见马,然后,看见你……”在他的表述里,我笔直地,飞奔而来,草原静如睡,我是开天辟地的经与纬,无比夺目的明线。像流星经过,像UFO一样不知所踪。我一身艳丽,火焰驹一样奔进他的生命。

他断断续续地道:“我……但愿,是你的马。”一瞬间,我觉得他要吻我了。猛烈地袭上,男人的汗香,他的眉、他的睫、他饱满有弧度的嘴唇……

忽然听见远处的奔跑声,是导游。“起来了,起来了,看草原日出了!”鞋声跑前跑后,很远地方的村子里,狗也模糊地叫起来。

时间到哪里去了?我不晓得。四周不见五指,比黑更黑,比夜更深,仿佛爱情之外的爱情。太阳却就要升起了。几乎像个笑话。

我道:“我去睡一下。”走开几步才想起,身上是他的大衣。但我已势必不能回头了。

居然昏昏地睡着。导游叫我上车的时候,才弹起来冲出帐篷――他没有等在那里。阳光明晃晃,几近粗野地炫我的眼。昨夜他说过,他们的团队,7点钟就会出发。

拎了行李出去。又进来。大衣乱丢在铺上,断气的大鸟般张着翼。

我不能。我的行李够多,我还有好几站路要赶,在盛夏带一件大衣会非常可笑,我……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也不曾问我,但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隐藏在草原上。如果你纵马去到很深很深处,风吹草低,便会看见浅橘、嫩黄、冉冉开放的野花,那便是草原上深藏的温柔宝藏。

行程照旧,我一个一个景点地逛,每一逛都意态恍惚。我们正离开草原,上沙漠去。爱情,如果它存在,也如同草上的花一样,太阳出来,热风刮起,草就枯干,花也凋谢。

沙漠是草原的后世。

在响沙湾我骑骆驼,那高大的动物跪下如祈祷,我突然觉得软弱,疲惫像噩梦一般席卷。他说过:“我但愿是你的马。”

我吃力地爬上驼背,阳光及昨夜的酒,令我晕眩欲呕。骆驼站起前腿,我后仰,它后腿也站,我便前俯。直起身便看见了他――这是蜃楼吗?长长的驼队绵延而来,他的白衫白帽,嘴角微微扬动是一句深深的愕然。缓缓地,我们相向而行,像丝绸之路上,两队素不相识的客商。

我与他,都是游客,我们注定有相似的旅程。这是我的最后一站,明天我就不在内蒙古了。而他,也是一样吧?

他的眼神为何这样委顿痛楚?是被沙漠的荒芜所伤还是命运?他一直紧紧盯住我,手迷茫地,松开了前鞍。他在抖。疟疾一般轻轻地抖。

有一刻,我突然想跳下骆驼,赤脚奔过滚烫的沙地,奔向他。热的感觉令人昏眩,像一场绝望的舞,一场名叫马来狂的热病。一生能有几次,遭遇黄河青山,遭遇爱情?

但骆驼管自不慌不忙前行,一步步,稳定结实如打桩机。我灰暗地高高坐着。他们教过:在驼背上,不能打伞,不能挥手,不能大喊大叫,否则骆驼会受惊。什么都不能够。

近了,近了,马上相逢无纸笔。阳光在他睫上一耀,璀灿如钻。那是一滴泪,诱惑与诀别。擦肩而过的刹那,我忘了他不大懂中文,说:“你的大衣,我带在车上。”

沙道在此转了弯,沙丘缓缓展开如裸女。或许发生过什么,或许没有,都被骆驼踢起的烟尘湮灭……

刚才,我所听见的,也许只是我的幻觉。他说:“I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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