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巴黎的理由

巴黎的好处之一，是你很难在这里被人盯着看。饭店里遇见世界级名人，街头撞上明星在拍片，纯属家常便饭。金发姑娘爱穿黑衣服，非裔大妈喜欢叮叮当当挂一身镯子链子，开车司机可能是个戴耳环剃光头凶神恶煞的文身男子，都不要紧。怪人如韭菜，割了再长，久而久之，大家见怪不怪了。

所以日常生活，盯着人看也不甚礼貌，你得习惯一切。我有个俄罗斯同学，37岁了，唱花腔女高音的，理所当然，长了一副花腔女高音的魁伟体格，但人极温柔。每次谈起来，她就多愁善感地眨蓝玻璃般的眼睛，虽然体格雄伟，但神情小鸟依人，翻来覆去，用她断断续续的法语说：“我到巴黎是找真爱的……可是真爱很难找……男人大多数，都只想跟你玩儿，但不想娶你……但我还是觉得，我能找到真爱……”这理由听着有点匪夷所思，她笑问我：“你喜欢巴黎是因为什么呢？”“大仲马的小说，还有海明威《流动的圣节》，嗯还有博物馆……”“对嘛，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理由。”

巴黎的好处之一是，每个人都有各色的理由，但实在没有人会追着你一一追问。一半是大家实在太忙了，一半是因为价值观实在过于散乱。

一位40岁的国内朋友，找了个28岁的柬埔寨男朋友，大家聚餐时，柬埔寨男生说他是做独立动画的。听着大感兴味，于是就跟他聊起来。朋友就感叹：“还是你们好。我带他回国见家长，家长都觉得不对头。倒不是嫌他工作差，也不是嫌他年纪小，而是嫌他黑，‘你怎么去了巴黎，找了个乡下人回来？’”

意大利姑娘弗朗切斯卡8月底来到巴黎，做了我的邻居。问起来，说她是米兰人，但有两年没在米兰待了——之前的夏天在印度度过，再之前是佛罗伦萨，再之前是柏林……她做什么的？唱歌的，有歌剧或群唱表演时她就去，好的时候一个月唱六次，糟糕的时候一年唱两次；收入差的时候，唱一晚上累岔气了，只有15欧元。她承认自己这行很麻烦，因为意大利唱歌的太多，而她父亲是工程师，与艺术界并无瓜葛，想帮忙也帮不上。若按一般看法，这就是个事业岌岌可危、甚无着落的姑娘，但她觉得自己挺正常，而且始终抱着“成为莎拉·布莱曼那种级别歌手的梦想。”她到了巴黎后，甚感自在，“这里有许多人跟我一样嘛。”

这种境况，与其说是执着，不如说是天真。

每个人都有些羞于出口，听起来很天真的梦想。但人在成长途中，会多少遭遇些问题，会在外界压力下，时刻自省：“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梦想到底笨不笨。”于是，许多人会选择一些更聪明的梦想，抛弃一些旧的、笨的、天真的梦想。然而以整个世界的视角来看，个人的梦想总是脆弱又渺小；所谓梦想带有的灿烂光芒，都来自我们自身的幻想。于是站远了看，一切梦想其实都很天真，无分彼此。但这其实并无所谓。人的梦想可以繁多、贪婪而且愚昧，可以庞大到让人一生沉溺其中，全然不顾现实。但每个梦想，都不会因为其笨，而缺少兑现的价值。

巴黎的好处之一，就在于此：这地方太多怪人怪事怪梦想，久而久之，你就会相信，每个人自有他生活的理由和目标，千奇百怪，未必需要统一。你很难用成功学在这里网罗住人，因为这里唯一被认为正确的成功，就是依照各人钟爱的生活方式，活得尽如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