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悖论

时间:2022-09-20 09:26:02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意象,凤凰这一神鸟被人们寄托了诸多美好的内涵,自古至今,它的形象在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艺术中得到充分的表现。如果说郭沫若的代表性作品《凤凰涅槃》饱含着五四知识分子关于中华民族新生的热切期许和强烈诉求,其抒情方式基本上是浪漫主义的咏叹,那么,欧阳江河的近作长诗《凤凰》则向我们深刻地揭示了当下中国人们普遍遭遇的精神困境,其抒情风格也显得较为驳杂,采用了反讽、消解深度、符号拼贴、意义悬置等后现代诗歌技巧。而这一精神困境的核心,其实就是信仰的沦落和传统的断裂,而诗意的普遍缺失就是其表征之一,就如同诗人在这首诗里所慨叹的,“一些我们称之为风花雪月的东西/开始漏水,漏电”,诗性在这个时代正面临着空前的危机。

《凤凰》一开头就向读者亮出了一个悖论结构:“给从未起飞的飞翔/搭一片天外天,/在天地之间,搭一个工作的脚手架”,此处的“飞翔”可谓徒具虚名,然而诗人却大张旗鼓为其营造一种仪式感极强的氛围,其用意显然在于强化悖论结构的张力,使其得以贯穿全诗情境推进、演绎的过程,引发出多层次、多向度的悖论性表达。

首先,诗人为我们展示了关于人类的飞翔悖论:“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取出字和肉身,/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人类的沉重的肉身渴望飞翔却始终未成正果,只能换一种方式,即从思想层面寻求突围。不过,在这里,我们看到,飞翔的主体并不是人类,也不是凤凰,而是一个堪称奇特的矛盾组合:“黄金和废弃物”。其中隐含的对于人类思想的批判和反思意味不言而喻。这样的批判和反思同样弥漫于以下诗行中:“人类从凤凰身上看见的/是人自己的形象。/收藏家买鸟,因为自己成不了鸟儿。/艺术家造鸟,因为鸟即非鸟。”收藏家也好,艺术家也罢,他们所能企及的飞翔也只能是“未起飞”的状态。

其次是关于凤凰的飞翔悖论:“一种叫做凤凰的现实,/飞,或不飞,两者都是手工的,/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一个造假。/凤凰飞起来,茫然不知,此身何身,/这人鸟同体,这天外客,这平仄的装甲。/这颗飞翔的寸心啊,/被牺牲献出,被麦粒洒下,/被纪念碑的尺度所放大。”毋庸置疑,欧阳江河笔下的凤凰形象,已完全褪去了曾在郭沫若诗里被赋予的耀眼光环,而变得有点局促不安,被“现实”硬生生地从高天拉回地面,甚至被固化在冰冷的纪念碑之上,失去了生命应有的活力。诗人显然有意地在人和凤凰之间划出了一条界线,并突出后者与飞翔之间的微妙纠缠关系:“人,飞或不飞都不是凤凰,/凤凰,飞在它自己的不飞中”,与人类相比,凤凰的优越性昭然若揭:“凤凰彻悟飞的真谛,却不飞了。”

最后是超越人类和凤凰之上的语言的飞翔悖论。面对这个“词,被迫成为物。/词根被词根攥紧”的时代,诗人发出如此追问:“铁了心的飞翔,有什么会变轻吗?/如果这样的鸟儿都不能够飞,/还要天空做什么?/除非心碎与玉碎一起飞翔,/除非飞翔不需要肉身,/除非不飞就会死:否则,别碰飞翔。”这一追问不能不说具有某种悲壮的意味,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诗歌的当下境遇。诗人后来进而把这种悲壮意味提升到形而上的玄思:“为词造一座银行吧,/并且,批准事物的梦幻性透支,/直到飞翔本身/成为天空的抵押。”在诗人看来,只有语言的飞翔才是终极性的:“每样不飞的事物都借凤凰在飞。/人,不是成了鸟儿才飞,/而是飞起来之后,才变身为鸟。/不是鸟在飞,是词在飞。/所谓飞翔就是把人间的事物/提升到天上,弄成云的样子。/飞,是观念的重影,是一个形象。”然而,这种终极性飞翔最终也难逃悖论张力的牵引:“不飞的,也和飞一起消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凤凰》一诗中出现了诸如“民工”、“地产商”、“临时工”、“拆迁”、“城管”、“暂住证”等当下中国常见的符号。这些流行符号颇为突兀的嵌入,一方面凸显了某种鲜明的时代色彩,另一方面也有效地围绕着“飞翔”这一核心意象而构成一个悖论性语境。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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