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极之恋

时间:2022-09-20 06:26:34

天空纯净。我又听见了旷野里的风。

风从念青唐古拉山上吹过来,经幡寂寞地向空飞舞。寺庙前那个的红衣喇嘛扬起了白色的左旋海螺,那是遥远大海的吟唱,还是河边那个鼓手无泪的呜咽……

之旅,就像人生中一次蚀骨的爱恋,你以为它已远去了,它却一直在你生命的河底暗暗流动,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让你心胸鼓胀和隐隐作疼。

1996年的夏天,我把脚放在清澈得能看见水草和河底沙石河水里,八月的尼洋河水还是有些凉,河边密密的野花和青草一浪一浪地一直漫到山脚下,在这里,远处散落的牛和人只是大地的点缀。望着远去的风,有个藏漂的画家给我念了一首诗《心脂供灯》: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心之脂

当作供灯点燃

他说在林芝一带流传着一段绝世的爱情,这首诗本是那个叫西原的女孩唱的歌……我说,这首诗像是在讲他,为了追寻心中的那座圣殿,离开故乡和京城一直在这堪称地球第三极的高原漂泊,画家的忧郁的眼睛中有一种澄澈的纯净。

仿佛是宿命,十年之后,我随丹增先生到京郊的一位朋友家,在他以天价从国外拍回的一尊古佛面前,我重新与那个叫西原的女孩和她绝世的爱情相遇。

故事就发生在我坐过的那条尼洋河边。

藏官家十六岁的女孩西原着右肩,淡紫罗兰色的绸袍,黑色绣金坎肩,腰上缠着丝带,背着一张漂亮的弓,脚蹬一双绣金的凤头藏靴,在赛马中抢了头旗。在林芝工布看惯了来往的马帮和汉人的她,大眼晴却在那个年轻儒雅的汉人军官陈渠珍身上停住了,陈渠珍是一支奉大清帝国之旨,为防英国人侵入到塞外屯军的内地军队的管带。不知是神旨还是宿命,那天晚上的篝火边西原的舞格外热烈,她的歌却一转而为温婉、纯净、深情甚至还有些忧伤。

的夜,墨蓝神秘。闪烁着硕大的星子。

只有西原的歌声在宁静的草原上飘绕: 我心中的佛殿,若能建成的话,愿以我心之脂,当作供灯点燃……人们静默着。

白度母俯瞰着众生。神情悲悯超然。

陈渠珍的一声叹息:“刚则能刚、柔可绕指,真奇女子也!”成就这段爱情。这个开始,常常让我想起普希金《上尉的女儿》。

这是公元1911年发生的故事,远在塞外屯军的陈渠珍们一点也不知道,当时中国内地已爆发辛亥革命,大清江山覆倾,清皇帝被废黜!一个半月后由英国印度报纸密传过来了这惊人的消息。

国之无君、群龙无首,没人再顾得上他们。这支塞外屯军在卷入了革命、狂热、兵变、反叛、厮杀、羊群效应般的混乱和茫茫然之后,“回----家、回----家”成了最强烈的愿望,这一队官兵跟着陈渠珍踏上漫漫的回家路。他们大多是湖南湘西的子弟。

工布的天依然澄澈,火塘里的火依然温暖。十六岁半的藏族女孩西原只有一句话:藏人说哪里有火塘,哪里就是家,我只知道哪里有我的男人,哪里就是我的家。

林芝工布历来是个古道交汇的地方,东去四川、南走云南、西往印度尼泊尔,这队人选择了他们认为最不可能遇到同类(乱兵)相残的青藏北线。

接下来的故事出现了新的背景,一是自然壮阔的极致,一是生存条件的极致,这决定了它不同凡响的气质。冬天的青藏北线几乎是没有人走的。当陈渠珍们跟着运茶的马帮蹄印走过那曲走进羌塘无人区之后,几乎所有关于人的信息就消失在除南极、北极之外被人们称为地球第三极的茫茫雪原中了。西原给士兵分了她的嫁妆,又烧了她的嫁衣,只背着从火中抢出来的陈渠珍的一叠诗稿和一个红珊瑚白度母的佛像,成为了一百一十五个兵士和他们的马、一百四十五头驮牛中唯一的女人。

不想再叙述断粮、绝火、风沙暴的恐怖,当在迷路的恐惧中兵士和牛马一个个倒下时,是这个小女人每天不懈地为他们超度亡灵,慰藉还活着的人;不想再叙述连树皮草根都找不到的残酷,是这个小女人深夜在绿眼的狼群中为兵士们抢回来得以维持性命的最后一支野羊腿;当在饥饿的极致中眼看将暴发人将残食人的狼性时,是这个小女人的善良与愤怒唤醒了人性与良知;当在极度的衰弱和死亡的绝望中最后几个兵士包括陈渠珍都想放弃生命时,是这个小女人提着枪拖曳着生命最后的一点能量激活了大家求生的欲望……读着陈渠珍许多年后写下的回忆,我一直觉得西原生命的存在,就是佛对这个世界的悲悯,是佛救赎这个世界的一种化幻……

这段本该走两个月的青藏线,这队迷失的兵士一共走了225天,到达青海时,当初的115个兵士只剩下了7人,十六岁的女孩西原走到了她的十七岁。仿佛是完成了她爱情的使命。西原倒在了回湘西的最后一站----西安。

十年后的陈渠珍成了有名的湘西王,大名鼎鼎的文学家沈从文也才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文书。十年后的陈渠珍流着泪从西安盛重地接回了西原的灵骨。不知道这个十七岁女孩的爱情是不是整整影响了他的一生,他曾以军长的身份从战场上消失,又两次遁入空门。

我捧着陈渠珍几十年以后写的这段生活的手稿《艽野尘梦》唏嘘不已。我对读书人说《艽野尘梦》,大家只是摇头,没有人会去寻找一本三四十年代在寺庙里写出的回忆录式的小书。也许是出于一群理想主义者最后的挣扎,我们把它变成了电影剧本,可是由于政治政策等总总原因,它挤不上由后宫阴谋戏和商业广告充斥的荧屏,成为一种永恒的心愿。

我只好对朋友说,一定挤时间去一次吧,只为自己。

是的,也许,只是因为的时空中储存着一种信仰永恒的力量、神秘的气场;也许,只是因为这儿的一切都纯朴、纯粹、真实、干净,它的情感基调和我们对爱情和梦想的期许一致。

不管世界多么物质,灵魂总是要随风起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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