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尚能饭否?

说起老爸，乡邻们的评价是：嗯，能吃！

在乡间，能吃是褒义词。能吃意味着有力气，有力气才能干得了活！以前农村人看女婿，首先就得看他饭量怎么样；当年赵国名将廉颇为了证明自己尚可重用，一餐“饭斗米，肉十斤”，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我爸“能吃”的江湖地位，还得从十六个馒头说起。那年我爸大约四十来岁，声如洪钟，体健如牛，百十来斤的谷垛挑起就走，不在话下！隔壁三元叔，先天体弱，戴着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瘦如山鸡，大家都喊他三鸡。三鸡干农活不行，却颇有生意头脑，他用一个电视机泡沫盒和一件旧棉袄加工成一个大箱子，用一辆三八式的自行车推着，夏天卖冰棒，冬天卖馒头，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有一天傍晚，几个男人端着大海碗一边吃一边抬杠，不知怎么说到了三鸡的馒头。三鸡说，他的馒头个大量足，他最多只能吃四个；一旁旺财伯笑了，说他起码能吃八个……最后，我爸以十五个“中标”，没人再敢往上加码了。

三鸡不服，说我爸吹牛不打草稿，十五个，怎么可能吃得下？在一群人的戏谑与哄闹中，我爸和三鸡立下赌约：如果我爸吃不完十五个馒头，赔给三鸡三十个馒头的钱；如果我爸能吃完十五个馒头，免费！每多吃一个，三鸡倒付两个馒头的钱给我爸。

第二天一大早，三鸡推着他的自行车和大箱子来了。我爸把厨房淘米用的簸箕拿出来，山鸡一五一十地数了十五个馒头，堆在簸箕里，跟小山似的。我爸不慌不忙地开吃了，一会儿工夫，六个馒头就下肚了。我爸说，坐在桌子旁吃不习惯，得出去溜达溜达，边走边吃。乡下人吃饭不爱待在饭桌旁，端着个大海碗，盛上米饭和蔬菜，往村头溜达一圈，就着各种乡野趣闻，转眼一海碗饭就下肚了。

赌约里没有说不能走动，三鸡只能点头同意。为了防止我爸作弊，三鸡牢牢盯住那堆馒头和我爸的手。你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场景：冬天的早晨，一壮一瘦两条汉子，一个端着一簸箕热气腾腾的馒头，优哉游哉地吃；一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一群小孩围在周围又笑又跳地数数：1、2……10、11、12……

我爸不负众望，在成功地吃完十六个馒头后，他对三鸡说：不吃了不吃了，再吃你要吐血了。说完，我爸又回家盛了一碗稀饭喝了。三鸡一边摇头自认倒霉，一边嘀咕着：这也太能吃了，这么吃下去，国家粮库都被你吃空了！

我爸当然没有把国家粮库吃空，倒养大了我哥和我。每当我们的碗里剩有饭粒，我爸就眼睛一瞪，唬道：你们这是没饿过！听我奶奶说，我爸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954年，武汉就遇上了洪灾；再过几年，又赶上1958年。“造业哟！”奶奶感慨道。（造业：武汉方言，可怜的意思。）

去年，我把爸妈接到家里做客。做饭的时候，我特意悄悄交代老公：我爸饭量大，汤和米饭都得多准备些。等一切准备就绪，我用家里最大的汤碗给老爸盛了一碗排骨汤。老爸看到那碗时，明显愣了一愣，连忙摆摆手：吃不了，吃不了，太多了！我以为他是讲客气，硬是让他吃。父女俩推让半天，我妈在一旁急了：傻女儿啊，你以为你爸还是三四十岁啊，现在吃不动了！我爸嘿嘿笑着附和：现在吃饭是不中啦！

我只好把大汤碗换成小碗，想起从前老爸笑三鸡的话：拿个酒盅吃饭，跟喂鸡一样！如今，老爸也要用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酒盅”吃饭了。我爸的饭量是什么时候变小的？我不得而知，时光悄然改变着一切，也许我错过了太多太多。

曾有人为父母写下这样的句子：你的前半生我无法参与，你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我感到心酸，父母的后半生我们又能真正参与多少年呢？抬头遥望星空，想起千里之外的老爸，想轻轻地问一声，老爸，尚能饭否？

（冰洁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