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行记(短篇小说)

时间:2022-09-20 12:55:26

鼠行记(短篇小说)

我娘死了一天了,可是我却感觉像我的年龄一样长。我还不到一岁呢,我娘就死了,她是被砸死的。那天半夜里,我和爹娘正在家里睡觉,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凌乱的脚步声,我听到了人们的哭喊声,我被惊醒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天塌地陷了。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像疯狂的野兽一样,叫嚣着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刺入了我的心脏里。我娘翻身抱紧我,机器声的呼啸声就把我的家给掀翻了,我听到我娘凄厉的叫声,我觉得我的整个身子被这样的呼啸声卷到了半空里。在那一瞬间里,我闻到了夜空里血腥的气息,我看到了夜空里的星星颤栗地眨着眼睛,我的身子在夜空里翻滚了一下,就快速朝下坠落,就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荡着,好像是,我所有的意识都在这种飘荡里消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觉得我身子在移动,一点一点的,我的意识随着清晨的寒风逐渐恢复。看不见的风,贴着我的耳朵吱吱地响着,听起来就像我娘的叮咛,让我有一种哭不出来的绝望。我这是要去哪里,我这是要远行吗?我努力睁开眼,试着抽动鼻子,我闻到了一股汗馊味儿,我听到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喘息声,我看清了我眼前毛茸茸的脑袋,我这才确定,此刻我是趴在我爹身上,我爹在背着我走。我转动着脖子,朝四周看,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狼藉,没有树,没有花草,也听不到鸟鸣,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们,他们在挥舞着铁锨,弯腰搬动着砖头,那些像野兽一般蛮横的机器,在灰蒙蒙的田地里横冲直撞。这是一片疯狂的景象,那些埋头吃草的羊呢?那些弯腰耕地的牛呢,那些在天空里飞翔的鸟儿呢?它们怎么都看不见了呢?

我叫了一声爹:“爹,这是怎么啦?”

我爹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脚步,闷声对我说:“人们霸占了这里,他们要在这儿建造新房子。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不得不离开了。”

我说:“我娘呢?”

我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你娘死啦,被人的挖掘机给砸死啦。”

我爹的语气悲怆,带着掩饰不住的哭声。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人们的确是比我爹和娘厉害,他们四肢发达,头脑聪明,他们手里有武器,他们能说会道,强词夺理,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没有说成事实,他们天生就是统治这个地球的强权者。是的,没错,这些直立行走的人们,在他们眼里,他们是高级的人类,我爹娘只是贴着地面爬行的老鼠,注定要畏缩躲藏,在人们仇视的眼神里苟且偷生。我们斗不过人们,其实我们也根本没想跟人们做对。我和爹娘活着,只想填饱肚子,只想像所有的生命一样,享受大自然带给我们的一切美好,遵循生老病死,春秋荣枯,云卷云舒,听风看雨,平安度过一生。我们只是这点卑微的权利,也被人们给剥夺了。他们自以为是,蛮横强势,唯我独尊地把他们自己看作是最高等的人,把我们看作是最下贱最可恶的老鼠。而他们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活在这个大自然里的生命,都有五脏六腑,都有追求物欲的权利,都有活在这个大自然怀抱里的权利。这些权利是大自然给予我们老鼠的,人有人道,鼠有鼠路,你们人类怎么就剥夺我们生存的空间,蔑视我们生存的权利,恣意践踏伤害我们这些弱势的生命,我们活着的尊严呢?

我娘死了,她是被人们给害死的,是人们夺走了我娘的命。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对生活没有敬畏的人们,早晚得遭报应!”

我爹的喘息声越来越厉害,他的身子曲伏在地上,发出的碎响。我和我爹经过一片片钢筋水泥的建筑,经过一座座干涸的河流,一辆辆冒着灰烟的汽车从我们身旁经过,我爹加快了脚步,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儿,接着进入了一片黑暗里,我爹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他的脚步声听起来越来越吃力,随着他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我的身子也跟着左右摇摆。

我说:“爹,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爹说:“我要带你到城市去,到人们生活的城市里去。”

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到城市里,和人在一起呢?”

我爹说:“因为咱们得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现在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只能到城市里跟人们一起生活。”

我爹停顿了一下,又对我说:“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人们是怎么活着的。”

在一无所知的黑暗里,我不知道我爹背着我走了多长时间,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和判断,我只能听到,我头顶上持续不断地响着汽车轮子碾动地面的轰轰声,人们迟疑又慌乱的脚步声,有尖叫,大笑,怒喊,哭泣,争吵,哀求,有抗争的愤怒,也有妥协的无助,这些噪杂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我头顶上翻滚,不依不饶地打击着我的脑袋。

我问爹:“这里就是城市吗?”

我爹说:“这是城市里的下水道,上面是人们生活的地方,咱们老鼠只能生活在这里。”

我怔了怔,为什么我们要一直生活在这样的黑暗里呢?为什么一样的生命,我们要面对潮湿,阴冷和肮脏呢?都是一样的生命,都一样活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到下水道里。

我爹说:“这就是命,我们老鼠,生下来就是被人喊打的命。”

我说:“爹,我们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我应该爬出去,和人们抗争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爹停止了脚步,扭头看着我,我也看着我爹,黑暗里,我爹的眼珠儿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亮。我爹说:“你活腻了吗?你只要出去,人们肯定会把你弄死,你会死得比你娘还惨。”

我说:“即便是死,我也不愿意一辈子活在下水道里,一辈子忍受这样的屈辱。”

我爹没吱声,他缩着头,我觉得我爹的身子在哆嗦着,过了老大会儿,我听到爹说:“是不能这么活下去了,即便是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

我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好吧,等天黑了,我们就爬出去。”

城市的夜晚好像来得特别慢,我和我爹在等待夜黑人静的时候,我头顶上的世界似乎始终没有静下来的迹象。反而显得更加杂乱,就像一群发了疯的人在肆无忌惮地暴跳,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好像是天黑了,我头顶上的人们才胆子大了,有了足够的信心和理由来发泄了。汽车的喇叭声焦灼,趾高气扬,震得我的耳朵生疼。我听到我爹说,我也受不了啦,这群没完没了折腾的疯子们,咱们爬出去吧,是死是活都是咱们的命。”

我爹说着,爬动起身子,他贴着一根潮湿的管子朝前爬,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缩着头,一步挨着一步,嘈杂声越来越真切地扑打着我,阵阵旋风一样挟裹着我,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表情模糊的人们迈动着脚步,一辆辆簇拥着的汽车在仓皇窜动,看起来就像一群处在即将干涸水塘的鱼一样挣扎。我爹从下水道缝隙里钻出来,他贴着大街旁的树荫草丛爬动,我努力抬起头朝天上看,我没有看到月亮,没有看到星星,也没有看到随风飘浮的云朵。在我的视野里,到处立着大片大片的楼房,直入夜空,看起来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森林,钢筋水泥造就的森林,没有生机勃勃的树叶,只有光秃秃的生硬的树干,好像是已经死去了的树干。在这些楼房里,被分布成一块块的格子,里面透露出或亮或暗的灯光。

我爹贴着墙角停下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脑袋转动着,朝远处打量,显得惊恐无助,他伸长了脖子,眼神却越来越短。他的声音小得让我听不清楚。他说:“地上的人会打死我们的,咱们逃走吧。”

我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爹说:“咱们爬到树上去吧,也许树上比地下更安全。”

我爹抬起头,盯着我们身旁的一座楼房,我也跟着我爹的眼神朝上看,这座楼房真高啊,比我们田野里的杨树高多了。我爹挪动着身子。他靠近了楼房墙壁上的一根管子,他抓住了管子上一圈圈的花纹,扭头对我说:“抱紧我,千万别松手。”

我抱紧我爹,我觉得我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就像一团燃烧的火团一样浑身发烫。我爹绷紧了身子,他开始顺着管子朝上爬,在我爹急促的喘息声里,我觉得我和我爹离开地面,缓缓的,一寸一寸,我爹不是在爬动,更像是个没有筋骨的虫子贴着管子蠕动。我忽然后悔让我爹背着我,其实我该自己爬上来的,我爹这么老了,他这一辈子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为了我和我娘的肚皮四处找食,就是为了我们这一家人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现在我娘被人逼死了,他还是要拼了老命带我到城市里来,他不为别的,他也没什么奢求,他只是想活着。看着我爹挣扎着朝上爬,我的心疼得哆嗦,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爹。我说,爹,歇歇再爬吧。

我听到我爹嗯了一声,我爹靠在管子上,身子哆嗦成一团,连他的毛都根根竖立。他的汗水洇湿了后背,我闻到一股酸馊味儿,我这个一辈子为命挣扎的爹,他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为了活下去,带着我奔命,我想哭,我想喊一声爹。我听到我爹说:“儿啊,你抓紧管子,快点。”

我挪动身子,试探着抓住了管子,我爹说:“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爹的身子缩成一团。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我爹刚说完这句话,整个身子就脱离了管子。我只听到我爹叫了一声:“你要活下去。”我俯身抓我爹,可是我爹的手只是和我触碰了一下,就朝下坠下去,转瞬之间就看不见了。我贴着管子,不敢朝下看,我想听听我爹传来的动静,我努力张开自己的耳朵,我的身子哆嗦着,我听不到我爹的声音,我只是听到了我的哭声。

我爹摔死了。

那天晚上,我顺着管子钻进了一间黑暗的窗户里。我是咬着牙爬进去的,短短两天的时间,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虽然我心疼得浑身哆嗦,可是我却哭不出来了。那时候,我才明白,真正的悲痛是不会大哭大叫的,因为切入骨髓的疼痛让我没有了哭的力气,这就是大悲无泪,大音希声吗?我逼迫着自己用尾巴箍住了管子,伸出前爪扳住了窗户的边沿,我看到窗户里面晾晒的衣服,窗户开着一条缝隙,恰好能让我钻进去。我屈起身子,准备跃入窗户里的时候,我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力量,那是我爹和我娘在使劲推我,他们在黑暗里传递给我爱的力量,我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存在,我趴在窗户的缝隙,弓起身子,纵身一跳,落在了窗户里面。

我之所以选择跳进这间窗户里,是因为这间窗户里没有灯光。说实话,我厌恶人们制造的光亮。人们制造的这些光亮让我恐惧不安,这些光亮里充满了含混不清的暧昧,透露着掩饰不住的乖戾色彩,很早以前我爹就告诉我,人们制造出来的灯光里,充满了欲望,掠夺,挣扎,妥协,遮蔽,埋葬,仇恨等等可怕的字眼儿。带着这些字眼儿的灯光让人们勾心斗角,活得精疲力尽。让人们疯狂地自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人,他们没有大自然的万物没有敬畏,他们没有什么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尽最大可能地挥霍和掠夺这个世界的所有,据为己用。我只喜欢清澈的阳光和明媚的月光,还有星星散发出来的干净的光亮。只有大自然赐予这个世界的光亮才让生命滋养成活,只有大自然的光亮才是最安全的,大自然的光亮也是最公正的,平等地照耀着世间万物,哪怕是像我这样一只老鼠,甚至是一株野草,大自然发出的光亮都仁慈地不求任何回报地给予指引的温暖和抚慰。

我顺着窗户的角落爬进去,朦胧夜色里,我看清了这是一套很大的房子,看起来比田野里的打麦场还要宽阔,这间房子被隔开了很多空间,就像我以前随爹娘去村里的那些人们的家里一样。这些隔开的房间分成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稍有不同的是,我在这些房间里看到一间房间里摆满了书,这间应该叫作书房,因为我闻到一股好闻的墨香味儿,我喜欢这种花草一般清香的味道,书香的味道清心悦目,让我心生柔软,让我想起春天被风吹动的花朵,摇曳生姿,让我神往。

可是,我知道,这种书香味儿对我来说是奢侈的,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我现在更希望的是能闻到粮食的味道,我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抽动着鼻子朝厨房里爬。果真有粮食的味道从厨房里传出来,我钻进厨房,铮亮干净的地面上映出我的影子,我顺着灶台的柱子爬上去,粮食的香味越来越浓,像一把抓钩一样抓挠着我的心肺,我围着灶台转圈,确定香味来自灶台后边的壁橱里,那里面堆放着面包、馒头、大饼、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香肠和水果。这些食物让我呼吸急促,浑身发烫,恨不得马上就咬到一口面包,吞进肚子里。我靠近了壁橱,却被壁橱的一层透明的纱窗挡住。所有阻挡我填饱肚子的障碍都要排除,求生的欲望让我不能有任何犹豫。我抓住了纱窗的格子空隙,探头咬开了纱窗。破除这些阻碍对我来说是一件不难的事,这样的纱窗,遮挡苍蝇蚊子还可,怎么能挡得住我求吃的需求呢?

我爹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我和我爹娘,每天都是在为填饱肚子奔命,所有活着的生命都是在求吃,只有吃饱了才能活下去。饥饿让我不能停下破开纱窗的动作,我看清了橱窗里的食物,我伸出爪子就能抓到了,我加快了破开纱窗的速度,挤身钻了进去,我爬到黄澄澄的面包上,探头闻着面包的香味,我咬了一口,又跳到盛满糕点的盘子里,咬了几口菱形的糕点,这些美食现在都属于我了,我在橱里的这些食物上来回跳跃,欢叫。我想大声告诉我死去的爹娘,我找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你们能一起来吃该多好。我在这些面包上、糕点上、馒头上、水果上统统咬了几口,我要在这些美食上做下属于我的记号,因为这些食物都属于我了。这时候,我听到客厅外边咔嗒一声响,人的脚步声传进来,灯亮了,我躲到橱子的角落里,闭上了眼。

房子进来了人,就亮起了灯,人们制造的灯光把我逼到了黑暗的角落里,逼得我只能闭上眼睛才能躲避灯光带给我的刺激,我只能依靠耳朵来捕捉外面传递给我的信息。我躲在橱柜里,闭上眼,闭紧嘴巴,听着人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发出疲惫的踏踏声。换鞋子的琐碎声,脱衣服的声,洗澡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又有人开门进来了,我悄悄爬出橱柜,贴着房间的墙根爬到客厅里,钻进了沙发下面的空隙里,探头朝外边看,窗外的光亮,我看清了一双女人从沙发上耷拉下来的脚,显出了孤独绝望的白亮。这双好看的脚在这套舒服的房子里,还有着这么多好吃的食物,她怎么还这么痛苦呢?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我的头脑发昏,迷糊着想睡觉,我觉得我睁不开眼,浑身软绵绵的,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在半睡半醒里,我好像听到了我娘的惨叫,她的叫声孱弱,听起来就像是被拧断了脖子似的一样,我爹的叫声也跟着在我耳朵响起来,他的叫声放肆,像狂风一样扑打着我的耳朵。我爹和我娘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一高一低,此起彼伏,真是夫唱妇随的韵律,我刚听着的时候觉得心疼,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再听,却又想笑,我想笑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是哭了,没错,我是笑着哭出声的,可是我又不敢放声大哭,生怕惊动了房间里的这个女人,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憋屈着,吭吭哧哧地哭得浑身哆嗦。这样哭的感觉像是一团腾起的烟雾一样充塞着我的身体,满登登的没有一丝缝隙,几乎快要爆炸了,几乎快要把我的身体给撑裂了。就在我忍无可忍时,我被一声尖叫惊醒了。

“这是怎么啦?怎么进来了老鼠?”这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是被摔坏的哨子一样刺耳。我从沙发底下探头朝外面看,我只看到女人穿着的鞋在地板上惊恐不安地走动。接着是一双蓝色的拖鞋从卧室里奔出来,蓝色拖鞋的声音在距离粉红色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发出粗哑的声音:“这是十三层的楼,怎么会有老鼠呢?”

粉红色拖鞋在地板上来回挪动了几步,朝卧室里走过去,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又看见粉红色拖鞋返回来,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接着是一根细长的木棍子朝我这边伸过来,直直地戳进沙发底下,凶狠而忙乱,横冲直撞的木棍子在沙发底下横扫着,我躲避着棍子,有几次还是差点戳到我身上。伴随着棍子的戳动,我听到女人的盲目而愤怒的叫喊:“尼玛,你给我滚出来。”

女人的动作粗暴,我甚至能听清她急促的喘息声,棍子在沙发底下戳了一会儿,才抽出去。我以为女人会停止动作,没想到棍子又朝电视柜底下戳过去,她还是愤怒地叫喊着。她的棍子戳遍了客厅的角落,又在厨房里戳了起来,接着又折回卧室,书房,混乱戳着所有家具的底下,整个房间里不停地响着乒乒乓乓的声音,每一声都像石头一样击打在我身上。我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棍子戳动的声音越来越慢,后来粉红色的拖鞋折回客厅,激烈地打砸在茶几上,把茶几上的茶具都打落在地板上,客厅里发出破碎的刺耳声,棍子在茶几上的打击动作愈加暴躁,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客厅里四处飞溅,棍子被打断成几截的时候,女人把握在手里的一截扔到了电视柜上,我听到她绝望地哭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家真要没有了吗?现在连老鼠都来欺负我了。”

女人的喘息声弱了一会儿,我以为女人泄气了,不会再对我进行攻击了,可是我没想到,只是片刻的歇息,粉红色的拖鞋又挪动起来,靠近了沙发,我听到了沙发被搬动的声音,嘶嘶地摩擦着地板,我被这种声音吓坏了,搬动的沙发即将暴露我的存在。我在沙发底下窜动着,沙发随着女人吃力的喘息声被搬动起来了,我没有再犹豫的时间,我第一反应就是朝厨房里跑,我贴着墙角跑的时候,沙发被女人完全搬动起来,粉红色的拖鞋跳动了一下,我听到女人恐惧地叫喊:“老鼠,老鼠!”

女人的叫喊声简直是吓晕了我,让我慌不择路,调头朝女人粉红色的拖鞋上蹿过去,我觉得踩到了女人粉红色的拖鞋上,又迈过了她松软的脚背,我朝厨房里蹿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女人近乎凄厉的啊啊声,她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我蹿到厨房里,我躲到了壁橱里,贴着一袋面粉后面,把自己挤到了墙角里,我使劲往里挤着,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身子挤扁了,我还是拼命朝里挤,我觉得我只有朝里挤进去,再使劲挤进去,才能更安全。我在把自己挤得近乎窒息的意识里,听到女人的脚步跟进来,她没有再拿棍子戳我,也没有再搬动厨房里的家具,我居高临下,从面粉袋子的缝隙里看到女人双手抱在胸前,整个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紧绷着,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看到女人的眼神在厨房里惊恐不安地扫了一圈,然后她倒退着出了厨房。她在挂衣架上摸着衣服,胡乱地穿在身上,她换上了一双皮鞋,系上鞋带,背着皮包,她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身返回到厨房,我听到女人说:“你等着,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她丢下这句话,使劲关上了厨房的门,我听到咣当一声,女人的动作消失了,门外传来女人踏踏的高跟鞋声,女人的脚步急促慌乱,转眼就消失在楼道里。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钟摆的滴答声,我觉得我的心脏随着钟摆的滴答声跳动,我身体里的血随着时间的消失缓缓蠕动,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我知道外面天黑了。饥饿的感觉又从我身体里蔓延出来,像一团蚂蚁一样啃咬着,咬得心神不宁,逼迫着我张开嘴,咬开了面粉袋子,我吸吮着簌簌流淌出来的面粉,细腻,滑爽,绵甜,让我想起我母亲的乳汁一样恣意地涌进了我的嗓眼儿里,噎得我两眼冒泪。

“难道只有老鼠才愿意来看我吗?”

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哭着的自言自语,她的哭声在黑暗里断断续续,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极力压抑着,又极力想发出一丝声音,让我也跟着觉得快要憋死了。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静得让我喘不过来气来,我以为我会这么死掉了,就像我父母一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在等死的时间里闭上眼,我失去了对时间的辨别能力,我觉得我眼前慢慢亮起来,亮光肆无忌惮地挑拨着我的眼皮,我试着睁开眼。

是的,没错,我不得不承认,接下来我面对的不仅仅是恐惧,更主要的是饥饿,我爹说过,只要你不想死,没有谁能让你死,只有饥饿能让你不得不死。饥饿这两个字的确不能说,好像是,我一想到饿,我就饿了,饿的感觉像无数只爪子一样抓挠着我的心,让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圈,不停地寻找可以吃到的东西。我围着整个房间转了一圈,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卧室里飘过来,就像被秋风吹着饱满谷穗的味道,我顺着这种让我浑身战栗的味道朝卧室里爬过去。

我发现这股味道是从靠在墙壁的一片高大的衣橱里弥漫出来的,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动弹,饥饿却像一条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让我没有站立歇息的空隙。

我的身子靠在了衣橱上,还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我张开四肢,贴在衣橱的木板上,我的嘴巴舔着坚硬的木板的油漆,我闻到了一股甜兮兮的味道,这种香甜的味道让我的牙齿啃在了木板上,我固执地以为这种甜兮兮的味道来自木板的内部,比我母亲的乳汁还甜美,比我吃过的馒头面包还要香,这样的美好到让我眩晕的味道让我的牙齿啃咬着木板,破碎的木渣灌进了我的嘴巴里。我恶狠狠着吞咽着,这种美妙的感觉一下子塞满了我的嘴巴,我伸长了脖子,让这样美好的味道顺着我的嗓子吞下去,吞到我的肚子里。饥饿驱使我一直这么吞下去,木板的窟窿被我越扒越大,我的爪子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什么如此柔软的东在衣橱里呢,我加快啃咬的速度,整个衣橱在我的啃咬里发出嘶嘶的闷响。

我终于掏开了一个能让我挤进去的洞口,我钻进了衣橱的时候,觉得整个房间里的灯光也跟着钻进来,好像是整个衣橱都亮了,我觉得我踩在了一片软绵绵的光亮里,我转动着身子,看清了衣橱里平放着一张书本大小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的人头像,他瞪着大眼,眼皮不眨地与我对视着,好像是,他一直在这间衣橱里待着,一直在这里等我进来,我顿时吓得毛发竖立。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巨响从衣橱外边传进来,凌厉的,沉闷的,像是狂风里挟裹着的重型炮弹呼啸着冲进了房间里,袭击着我的耳朵,我被这样突然袭来的响声吓得缩成了一团,烟雾一样的尘土弥漫开来,我闭上了眼,觉得整个身子哆嗦起来,这是怎么样的哆嗦呢,好像连整个房间也跟着我的哆嗦摇摇晃晃,我等待着再次巨响的时候,却听到了咯咯吱吱的声音,犹如牙齿在啃噬着我。我从这种啃噬里判断出这是挖掘机的声音,没错,就是这种牙齿啃咬的声音,毁坏了我的家园,把我从田野里撵出来,现在这种声音又跟随我来到这里。我分明觉得这栋像大树一样的楼房要倒下了,是的,这栋楼房正在随着我的哆嗦摇晃着倒下去。我闭上眼,整个脑袋缩进脖子里,可是我还是分明从这种啃噬声里听到了房间女主人哭喊:“我丈夫的照片还在房子里,求你们了,求你们让我进去拿出来……”

哭喊声像是近在眼前,断断续续,却又像是远在天边,钢锥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疼得想哭,可是我却哭不出来,我紧紧贴在镶有男人照片的相框上,在那一瞬间里,我从相框里感受到了父亲身上的温度,我闻到了父亲背着我从田野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一路上他流下的汗水的味道,毛茸茸的潮湿,柔软又坚硬,是如此亲切,又让我如此悲喜交集,我只能任凭泪流满脸。

作者简介: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和各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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