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0 07:53:05
1
那部电影《我和爸爸》在各大影院上映后，同事向我推荐，说很感人。上班的途中，在地铁里穿行时，与那一张张电影海报擦身而过。海报中，徐静蕾把头轻轻倚在爸爸身上，微微仰着下巴笑着。
身边的人一直推荐，说如何如何好，可是过了很久，我都没有去看，直到一个周末，朋友从网上下载了电影，我陪他看，正是这部《我和爸爸》。快结束的时候，他不经意回头看见我的脸，愣住，问一句，你怎么了？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我爸。
我曾经整整六年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2
时光倒回到十五岁。那一年的夏天，雨隔三差五下着，外婆生病，母亲一直在舅舅家待着。
有一天学校有事，早早地让我们回家。推开门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儿。正对客厅的父母房门反常地紧锁着，门口放着一双从未见过的褐色女式高跟鞋。母亲只要把脚套进高跟鞋就不会走路，所以她从不买高跟鞋。我站到父母房门前，敲了敲门唤着妈妈。只有死般的寂静。再敲再喊，房间里传来父亲闷闷的一声：“就我在家，你妈没回来。”“门口的高跟鞋是谁的？”我追问。房间里分明传出一声惊呼，极低，戛然而止。声音虽小，但足够令我听出是另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大力拍门，不再说话，一种莫名的恐惧掠过，十五岁，我已经听闻了许多事情，只是我还不敢最后确定，同学的遭遇会出现在我身上。
父亲先是呵斥，我丝毫不理，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拍着那门，他终于无法忍受，把门打开了。他的眼神是企求的，可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到了那个缩在角落里头发凌乱的女人身上。
我浑身发抖，愤怒、失望随着流动的血液循环着。我随手抓了个什么朝那个女的丢过去。父亲把我推到墙边，让她赶快走。那女人狼狈地穿上她的高跟鞋，落荒而逃。
我追了出去，父亲在后面喊些什么听不清。隔了一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在去舅舅家的公交车上，原来，根本不是追。我在街上奔跑的时候，漫无目的，只是拼命地跑，要逃离那个事实。
我那曾经神一样的父亲轰然倒地破碎，一切都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刻发生。我缩在公交车的末排座位上。车子缓缓前行，那条路上栽满了槐树，不时有阳光交错着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到我的脸上。下了很多天的雨，唯独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我流着泪，想起了关于父亲的一切，他慈爱的面孔，对母亲是那样温柔，原来一切都是个骗局。爸，我不会原谅你的。
十五岁以前，母亲曾经说我太过单纯，一块糖果就能被拐走。可是从那年起，我开始觉得整个世界鬼影憧憧：隔壁小麦家的嫂子出名地孝顺老人，可我偏偏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对她婆婆的笑很虚伪。所有那些貌似幸福美满的家庭，谁知道那背后是不是都隐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母亲看电视剧时鼻涕一把泪一把，我极不耐烦地吼，那是假的，值得你伤心吗！她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那么奇怪。我离开客厅，进了房间，用力地摔上门。那年起，我再没陪母亲一起看过电视剧。
成人的世界是那样荒凉和虚无。如果母亲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那天，我在快到舅舅家的前两站就下车了。母亲回家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只有一件事情：从那时起，我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母亲觉察出些异样，她问父亲，父亲把头埋进报纸，低声说，大概是叛逆期开始了。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我冷冷地看着父亲，没有说话。我和他之间，从此被那个母亲不知道的秘密切开一条沟壑。
3
初三那年的夏天，父亲和别人合伙开了个小酒吧，多了个不回家的理由。母亲每天中午都做了菜等他回家吃饭，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坚持让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她打电话找不到他，于是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个寻呼机。那个时候，一个寻呼机好几千，月工资才几百的母亲眉毛都没皱就买下了。然后，她要我每天放学后，去路口那家小卖铺打电话，提前呼父亲回来吃饭。我第一天在那家店的门口让小卖铺的店主帮我呼，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仍然坚持让我呼他。后来每天中午，那家店门口总有一个女孩子坐在长条木头凳上发呆。
母亲不知道，其实在那之后，我根本没有呼他，我只是每天去那里发呆，看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长长的影子。夏季那么炎热，我目睹着明晃晃的阳光一天天将肌肤一点一点晒黑，也将那道黑色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晒进灵魂。阳光下，蔓延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破碎，燥热，这就是别人所谓的花季雨季在我生命里的景象。我不知道生活中还会有什么地方存在着美好，因为生活已然是一地的碎片。
4
回想起来，他，我父亲其实一直都在试图对我弥补些什么。那个时候我爱吃的芒果是那样奢侈的一种水果，但他每次回家买了一箱又一箱，我却任由那些芒果径自发黑变质最后烂在纸箱里。
下暴雨，他总在学校门口等我。叫来的的士一次又一次地空车而去。每个暴雨天，我踏着一路的泥水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趔趄紧跟着。
高三的一个夏夜，三个与我素日来往得比较密切的女孩子拉着我一起逃了晚自习。在学校的草坪上躺着，她们互诉心声，我在旁边看着夜空不发一言。不知是谁提起父亲的话题，吴菲问，你们爸爸对你们最深的影响是什么？我接过一句：“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人这种东西。”她们三个忽然沉默了。空气有些凝重，我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说，太晚了，我妈会担心，我先回去了。
“那时每次在学校里看见你的背影，我们常常努力想追上去，和你一起走。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你身边。”很多年后，林在给我一封Ｅ－ｍａｉｌ中这样说。
缺乏信任的世界，就是一片枯枝林立的荒野。不必明说，和我最亲密的这三个女孩，谁都不曾忽略我空洞的眼神。
5
我在学校，一直是很受欢迎的女生。那个年纪，正是很多女孩子在憧憬着爱情的时候。可是我，递来的一封封情书转身就揉成一团。Ｋ，我曾经悄悄喜欢过的大眼睛男孩，中午放学时他拉住我，等别人都走光了，递过来一个小盒子。我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接。他挠挠头，你打开看看啊。我接了过来，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欣喜。我没有打开，随手丢进了垃圾桶。他怔怔地看着我，滚下眼泪，转身大步走开。这样一转身，从此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走后，我去翻垃圾堆，捡回并打开了那个盒子，里头躺着一个细细的银戒指。回到家，我把那个戒指放在床底藏琼瑶小说的柜子里。
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三个女孩子面前，我向来对读言情小说的行径嗤之以鼻。可谁也不知道，我拥有整套的琼瑶小说。那段岁月里，陪伴我最久最多的，正是那一本本被我视若低俗的小说。无数个夜晚，我一边骂着琼瑶恶俗，一边抹着眼泪翻着手上的书，读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坎坷故事。不得不承认，我渴望能从中寻回一些遗失的美好。尽管我深知它们比传说还虚幻缥缈。
在那些更虚无的爱情故事里，我力图构架另一个广阔而流溢绿色的世界。总要有个角落，容我跌跌撞撞的灵魂歇脚吧。
6
二十一岁那年夏天，父亲来车站接回家过暑假的我。一出站口，就看见他那张爬着道道疤痕的脸，他远远朝我咧嘴笑着。我考上大学后，其间有二年没有回过家。母亲给我打过电话，说父亲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差点死掉，不过脸上的疤痕是消不掉了。母亲告诉我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说父亲不让她跟我说，怕我担心。
他接过我的行李，我钻进的士。一路上，我一直盯着坐前座的父亲的侧影。他的鬓角已白透，带着疤痕的面孔几近支离破碎。他早已不再年轻。其实我念高二那年那间酒吧倒闭后，他的生活就已回复平淡。他每天陪母亲出门散步，看电视剧。只是我一直无法原谅他，我依然不跟他说话。吃饭的时候假装没看见他递过来的筷子，数学竞赛得到的奖金只给母亲买礼物。
但二十一岁的那个暑假，回到家的第三天，他忙上忙下地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着给我包饺子。我看着他已显佝偻的背影，说了一句：“爸，别忙了，来吃饭吧。”他答应了一句，说你先吃。在转身的瞬间，我分明看见他悄悄地抬起手，擦了擦眼泪。
整整六年过去后，他的痛苦，并未曾使我的世界生机盎然。那些日子里，我和父亲隔岸相望，他郁郁寡欢，我亦心生魔障。释放别人，也是解脱自己。一切本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电影公映后，徐静蕾说，有一种人无论好坏，你都要接受他，何况你身上无法抹去他的种种。
原谅了父亲，只当做是放一把明火将青春里埋藏的所有悲伤和愤怒烧得一干二净。曾经鬼影憧憧的世界也就渐渐归于平静。
（Ｅ－ｍａｉｌ：ｓｌｎ８３９８＠ｖｉｐ．１６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