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春天的16岁公交

一

今天是我进入这所职校的第一天。学校是旧式学堂改造的，带着上个世纪建筑的味道，搭配着旁边正在建设的现代楼房，整个画面有种杂乱、不协调的感觉。想到要在这里待上三年，我就觉得自己的明天一片灰暗。

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了凌灵——很讽刺，一中竟然就在我们学校对面。她脸上的笑容是灰蒙蒙的世界里唯一的一道阳光，但是这笑却刺痛了我。

虽然妈妈没有怪我，但我知道她有多失望，因为考上重点高中不但是我的目标，更是她的期望。现在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真的觉得对不住妈妈。

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小城里到处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汽。空气清凉如水。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想象着窗外扑来的湿风。西边的天空又变成了暗红色，像打翻了红色墨水瓶一样，估计待会儿还要下雨。

要是在以前，我宁可多等一会儿，也不会坐空调车。19路是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旧式公交车，窗户还没有完全密闭起来。

二

二O一二年，我所在的这座小城出台了一条新规定——所有公交车的票价统一为一元，包括舒适的空调车。对很多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规定。但我却深深地记得新规定实行的第一天，妈妈眼睛里的喜悦，那刺得我心里隐隐发痛。她递给我刚充值了的公交卡，对我说：“晓阳，这下好了，你以后不用为了专门等旧式公交车而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是的，我已经16岁了，知道家里境况不好，知道半夜从父母房间里传出来的叹息声代表着什么，知道每当得知学校要收钱时母亲眉头轻皱是什么意思。

我尽可能地节省每一分钱。新规定出台前，空调车的票价比旧式公交车贵一元。我每次上学与回家都坐旧式公交车便能节省两元钱，一个月就能省四五十元钱。四五十元钱可以买两只鸡了，能让体虚的父亲好好补补身子。只是，旧式公交车越来越少了，所以我总要起很早去等车。

我还知道我是父母的希望。母亲给我起名叫晓阳，蕴含着我是他们生命里唯一的阳光的意思。没有人知道我为了考上重点高中付出了多少努力；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凌灵；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出类拔萃，渴望成为骄傲的白天鹅……

16岁，我第一次知晓了生活的无奈。如果不是中考前的一次感冒，也许我会和凌灵走进同一所学校。可就因为那一次小小的感冒，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白费了。

“也许不是人人都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是生活的指挥棒指到哪儿，我们就落到哪儿！”我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这样一句话。

三

我把自己蓝色的心情写到纸上，偷偷贴到公交车站的一个小角落里。童话故事里，人们把说不出口的秘密都告诉树洞，如今我也有我的“树洞”了。

“16岁应该是花一样的年龄，为什么你的心情这么灰暗呢？人生还很长呢，一时的失败不代表一生的失败。职校学生也可以参加高考啊！只要努力学习，三年后你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祝你心情愉快！”

我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像苹果无辜地落到牛顿头上，然后被他发现了地心引力一样，我的秘密花园里闯入了一位陌生访客。我在我的小小贴纸后面，居然看到了另一张贴纸。

这真是件神奇的事情。如果缄默的树洞突然对着人说话，那是不是所有倾吐秘密的人都和我一样，觉得好奇又不自在呢？

我在感到慌乱和羞涩之后，终于安静下来，把这张陌生的贴纸看了四遍。字是用蓝色水笔写的，有着张扬的笔锋和清爽的感觉，我猜这一定是一个男孩儿的字迹。而能写出这样漂亮字体的男孩儿，该是什么模样呢？

我抬头看看四周。傍晚的公交车站，路灯洒下柔和的光辉，给一切都添上了温暖的质感。晚风不时掀起行人的衣角。这么多的人，我不知道哪一个人的口袋里藏着给我写过留言的笔。如果知道，我想过去跟他说声“谢谢”。

四

妈妈在学校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在学生放学的时候卖馄饨、面条、饺子等小吃。小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我每天穿着羽绒大衣上学，还是能感觉到寒意从脚一直蔓延到上身。我远远地看着妈妈的身影笼罩在袅袅的水蒸气中，头发在风中抖动。我心里很难过，但不知道做什么好。

职校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空虚。我们平时的学习任务很重，普通高中生该上的课程我们都有，而且还多了专业技能这门课，真的一点儿也不轻松！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大半个学期了。

因为英语成绩优秀，班主任推荐我参加市里举行的英语演讲大赛，而且还找了一位高年级的学长在每天放学后为我做一个小时的特别辅导。

那个学长叫谢沐然，他有一张干净的脸。

老实说，碰到他以前，我从不知道男生也可以将英语说得这样好听。那些好听的单词像长了翅膀的精灵，一串串地飞进我的耳朵里。

休息的时候，我和谢沐然聊天。他说他在校外找了一份兼职，每天要坐公交车往返于学校和公司之间。每月的交通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那个小气的老板却不肯报销。“真是的！”谢沐然说这话时好像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跟我平常抱怨学业太重一个德行。

五

“你还在上学，一切都还来得及。相信三年后，当你考上心仪的大学时，你的妈妈一定会觉得现在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要有太重的心理负担，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今天下班迟了，公交车也已经来了，我不和你说了哦。”

今天的留言很短，且后面的字迹非常潦草，连贴纸都贴歪了，看来他是真忙着要赶公交车。我站在等候公交车的人群里，很想知道这些人里面到底有没有给我留言的那个人。

英语演讲大赛即将来临，星期六我仍然待在学校接受谢沐然的辅导。我们从下午三点练到六点多。窗外暮色四合，我完成了最后一次试讲，台风、发音总算都像模像样了。

谢沐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突然坐到桌沿上，面对着我，扬起眉毛，用上扬的音调说：“你知不知道，我饿死了！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去食堂吃些东西吧！”说完，他从桌上一跃而下，向门口走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天还没有黑透，像一张灰白的薄纸。谢沐然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对我说：“马上就到七点了，我给你一个惊喜！” 接着他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

忽然，校园里所有的路灯一齐亮了起来！

“看看，我们的校园也不是那么差，也别有情致，不是吗？”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像小鹿的眼睛一样，明亮、睿智。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心情和你差不多。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希望了。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然而贫寒的家却无法提供我的生活费，所以最后我选了这所减免我学费还提供补助的职校。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这细细的雨丝一样，不由自己把握。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路灯下的雨丝，突然又有了勇气。”

“路灯下的雨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如丝的细雨被风吹散在柔黄色的灯光下，一根根如水晶一般透明。 “雨丝因为有了路灯的晕染，有了校园的背景作衬托，也可以有水晶一样的质感和风情。所以就算我们得听生活的指挥棒指挥，也不影响我们活得精彩！”

谢沐然曾经加过我的QQ，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QQ上的签名。

六

“生活有时候是残酷、充满无奈的。无论你在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都要学会体味生活的细节，都不能失去对未来的希望。”

这一天贴纸上的字迹格外工整，我在公交车站足足思考了半个小时，才起身上车。

生活慢慢进入了正轨，我开始努力学习了，正式向自己的梦想前进。

因为有了谢沐然的悉心辅导，我在英语演讲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这件事传开后，连凌灵也对我竖起了大姆指，我也终于开心地笑了。

只是，公交车站的留言失去了踪影。去市里领奖那天，被夹裹在人群中的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突然感觉到那个给我留言的人就在我的身边，一直关注着我、关心着我、关怀着我。

我早已知道谢沐然每天去做兼职时也会经过那个公交车站，而今他已辞了那份工作，全力迎战高考。至于他到底是不是那个留言的人，我没有问过他。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16岁的公交已经驶进了春天，剩下的旅途我想我已经可以一个人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