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成长

时间:2022-09-20 12:43:04

成年后的成长

很多故事都喜欢讲成长。成长不仅仅指人从幼年向成年发育过程中肌肉和荷尔蒙的增长,还指人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了解的深入。一个故事算不算是成长故事,衡量标准在于创作者对主角的态度,以及创作者自己的价值观,比如:他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成长”这回事。我们小学的时候都被大人要求读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大概因为这个小说不但是经典,还恰巧有“少年”二字。其实那是一部不适合小孩子读的书,维特也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少年”。我小时候读这本书感到特别受挫,不能理解维特为什么要死要活,断定他根本就是个神经病。结尾的时候,维特因为失望――不仅是失恋,而是失望,对整个世界、对所有的人(比如像我这样的)失望而自杀。主角都死啦,而死一般被认为是一件不好的事,但《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部成长小说,因为歌德的态度显然是:维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对世界的了解,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一向认为,乐观的人才会写“成长小说”,因为他得相信世界上有成长这回事。像张爱玲和苏青这两个常被拿来一起说的女作家,苏青的《结婚十年》就是成长小说,尽管女主角以结婚始,以离婚终,但显然这是一次正确的离婚、英明的离婚、高尚的离婚、来得太晚的离婚。而张爱玲所有的小说不管其通俗程度,都很难被称为“成长小说”。被严肃评论家盛赞的《金锁记》当然不是成长小说,被普通观众追着看的连载小说《十八春》更不是。至于那部她想销毁的《小团圆》,尽管表达的是“爱情的千转百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样积极的意思,但它当然也不是什么成长小说。很难把张爱玲和“成长”这个事联系起来。在她的小说里,人总是从一个荒谬到另一个荒谬,从一种淡漠到另一种淡漠。即使人对这个世界、对自己了解更多了,但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从一种误解,成功地到达了另一种误解。有时候,强调自己现在的状态比前面的状态要好,得到了“成长”,不过是因为需要这个“好”来壮胆,以便继续前行罢了。

表现男性成长的故事,比女性的要多。男性成长少不了父子、母子关系、兄弟情谊,当然还有各种吸引人的女性,重头戏常常是性启蒙。以前看意大利电影,经常看到少年夸张地打飞机的场面。有一个电影里,少年因为太忘乎所以,把床都搞塌了,让人对意大利家具的品质产生了怀疑。女性成长的故事当然也会讲到性启蒙,但在中国,这样的故事得等到上世纪90年代。

建国初期有一批表现女性“成长”的故事,以《青春之歌》为典型代表。林道静获得了符合时代精神的成长。到了90年代,文学界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有人忽然懂得了如何把“炒作”和“写作”两个很“作”的事情联系起来,于是文坛上一下子多了许多“美女作家”,她们的写作则被冠之以“私人写作”“身体写作”这样令人浮想联翩的概念。前有林白陈染,后有卫慧棉棉,后继者更多,其中写得真正好的女性作家也大有人在,于是,细致地探讨女性的性启蒙,从懵懂、萌发、初潮到的体验,被一遍遍用各种风格的文字翻着花样地表现出来。女性“性启蒙”这个事在小说里,迅速地从处女地变成了俗词烂调。

电影里呢,女导演少,女导演能自由选择题材的更少,所以2016年有个女导演自编自导的片子《黑处有什么》,用影像表现女孩的性启蒙,俗词烂调的题材,换了一种讲述的载体,倒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故事讲90年代初的小城,反复发生杀人案。但这是个希区柯克所言的“麦格芬”,即不过是个引子,是为了引出小女孩从字典上查找“”二字的含义而开始的性启蒙之旅。女导演和我差不多同龄,讲的故事带着诚恳的自传色彩――我认为所谓“自传”,并不一定是要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事,而是说故事的讲述,是基于朴素的自我体验。于是我们从少女的角度感受到成长的茫然和惶恐,因为整个成人世界对“性”这件事都缄口不言、又两面三刀――警察爸爸的同事上班看“地下淫窝的覆灭”那样的“法制文学”,敬老院的老头偷偷让来献爱心的小女孩读《金瓶梅》。小女孩经历了一切该经历的――偷看如何生孩子的书、偷窥爸爸妈妈睡觉、想要买时髦的牛仔裤、涂红指甲、烫刘海、和男孩产生青涩的好感。故事的高潮在女孩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录像厅,看《蜜桃成熟时》――电影里的男人和女孩快乐地互相示爱,快乐地亲吻、上床,女孩看着看着,忽然哭起来了。这个哭就特别有意思,可以有一百种解读。也许是委屈,不明白这样美好简单的事,为什么整个社会,从学校到家庭都遮遮掩掩,让她孤独压抑自责地走过这许久的黑暗的弯路。故事的结尾是一个大的俯拍远景,女孩一个人在茂密的发生过杀人案件的芦苇丛中摸索,走不出一条成形的路。

这个女孩是个大人眼里“缺心眼”、发育迟的懵懂女孩,她的朋友是那种“坏女孩”。好女孩和坏女孩常常是一对好搭档,《七月与安生》就是讲这样的故事的电影。尽管电影口碑不错,人们都感叹香港的年轻男导演竟然把一部烂小说拍到了还不错的水准,但是,安妮宝贝原作里那种造作和浮夸的质感,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她所讲述的少女成长,和《黑处是什么》里朴素的自我体验不一样,是讲两个女孩纠缠在一起的成长,互为表里,相爱相杀,交换人生。我厌恶她那种把生活卑劣粗俗地传奇化、又自以为脱凡出尘的叙事姿态。承认人和人关系的虚幻、只从自己的体验出发去诚恳地讲故事,对我而言是叙事的底线。

最后说一句不痛不W的题外话:懂得“关系”的虚幻,和不为“关系”而痛苦之间,还隔着一道也许跨得过去、也许跨不过去的银河。说到这里,我愿意承认这个努力的“跨越”,算是一种成年后的“成长”。

上一篇:棕榈绿 开始拥抱生态美 下一篇:南昆铁路田东站跨线天桥吊装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