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一桂《石径山图》的启示

时间:2022-09-18 12:18:44

2007年9月,金华报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有位芝溪藏家要我鉴赏一幅古画,我答应了。来人叫方衡君,拿来一幅清朝邹一桂的山水大中堂《石径山图》。

邹一桂是乾隆年间的著名花卉画家,他的作品很少看到,也不知道会不会画山水。我想,民间不大可能有他真迹,何况是山水呢!我不急于看画,先讲了个故事: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在杭州买到一幅邹一桂的绢本,上面有首五绝,只记得末句是“来作南山祝”。是不是真迹?我拿去请教一位姓傅的老鉴藏家。他告诉我:这是一幅小画家的单条,被人截去上头题款,在右侧添造了邹一桂的题诗、名款、印章,是幅典型的“旧画后落款”。我讲这个故事是给方衡君打预防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邹一桂的花卉画得十分严谨,笔墨十分到位。打开《石径山图》一看,显得有些质朴、粗疏。长长的题诗、款识也不够工整。我说:邹一桂是科举出身,小楷最讲究中气笔直,不得左右摇摆。一行细楷,要求能用一枝香盖住,即所谓“一枝香”。说来说去,我认为此图不真。

方衡君临别前拿出一本2004年11月份的《收藏家》,说道:“这里有一篇朱良津的《清邹一桂的山水册》,请李先生有空时对照一下。”原来,邹一桂于乾隆元年(1736年)任贵州学政,三年任满,又留一任,至乾隆七年(1742年)还京。自称:“在黔六载,披荆陟险如在梦中,而林壑在胸不能去,乃追而图之,得二十二帧。”这本号称《山水观我》的册页,现存贵州省博物馆。每开均有题诗,笔迹与《石径山图》题字无异。

如果《山水观我》是邹一桂的真迹,则《石径山图》也是真迹;但还是孤证,还得找其他佐证。我查了些画史、画论、图录,乃至网上资料,都不得要领。突然想到,如能在故宫藏画中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则真假自可一锤定音。我陆陆续续收藏了博物院出版的《故宫文物月刊》,虽不齐备,也近150本。我花4天时间,全部翻了一遍,终于翻到了两幅邹一桂作品的全页彩照,特别是在总第79期上看到了王耀庭先生的《邹一桂其人其艺》一文,使我对邹一桂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邹一桂(1686~1772年),字元褒,号小山、让卿、二知,无锡人。雍正五年(1727年)42岁时考中二甲第一名进士,即“传胪”。曾任翰林院编修、贵州学政、礼部左侍郎等职。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73岁时自请退休,至三十七年(1 772年)87岁病逝,加赏尚书衔。邹善工笔花卉,“分枝布叶,条畅自如,设色明净,清古冶艳。”并善山水、佛像,还会画螃蟹。明朝“沈(周)螃蟹”、清朝“郎(葆辰)螃蟹”,乾隆时的邹一桂能把螃蟹画到如此水平,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博物院藏邹一桂画达55轴、1手卷、6册页。所画花卉、山水约各半,大都落“臣字款”。遗著有《小山诗钞》《小山画谱》,后者是论画名著。

经将这些资料精心比对,分析判断,我认为这幅邹一桂的《石径山图》是真迹定稿本。作为一幅从实景写生而得的山水大中堂,从写生到定稿,是一个“五日一石、十日一水”,“惨淡经营”“九朽一罢”的艰苦过程。稿本不止一本,何以说他是“定稿本”呢?因为,此图已写上长诗,已落款署,已盖印章。

书画也好,文章也好,诗词也好,稿本颇为难得。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一篇著名文章。有人见其稿本,原写滁州东有何山,南有何山,西有何山,北有何山,达数十字,最后改定为“环滁皆山也”,仅5字,但更为爽朗。宋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有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有人见其稿本,“江南岸”前,曾作“到”“过”“入”数字,最后改定为“绿”,最为传神。

稿本价值独特,得之不易。乾隆年间的大鉴藏家毕泷(涧飞),一次舟过武进,找到恽南田的孙子恽桧,求购乃祖大作。恽桧告诉他。先祖作品求者太多,已无存留,只剩一幅墨梅稿本。毕泷欣然买下,叹为幸遇。五十多年前,我曾收到过清末任伯年客居杭州倪儒粟家时所作扇面稿本。画的是一个仕女侧坐林下岩石上。仕女用淡墨勾勒成像,犹未用浓墨过定。有个来自北京的青年画家娄世棠,见到此扇十分赞赏,认为能看出任伯年创意、落笔、传神的过程,比看到正本更为难得。

石径山也名石景山,位于永定河东岸,孤峰特立,而多洞窟,宜近观,宜远眺,多建寺观,自古为释、道二教圣地。明清帝王、大臣、骚人、墨客,纷至沓来,有“燕都第一仙山”之誉。乾隆皇帝曾四至石径山,分别为十二年(1747年)夏、十三年冬、十四年春、十八年秋。十四年春,乾隆咏(《己巳清和游香界寺诸胜》四首。香界寺始建于唐,原名大觉寺,乾隆十三年修葺后改名“香界寺”。佛教称佛地为众香国,楼阁园囿皆香,香气周流十方无量世界。后世泛指寺院为“香界”,乾隆以香界名寺,足见他对此寺的看重。当时,依山势顺平坡而建,有台阶120余级,前后分六座院落、五层殿堂。邹一桂长题首句“圣驾”“石径山”间有残损处,原有藏家依据推测,请高手补上“驻跸”二字。“跸”字与“石”字间仍有空档。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圣驾”至“石径山”间当残损“巡幸赐咏”四字,则首二行为:“圣驾巡幸赐咏石径山后,乾隆十八年,扈从至此,恭和御诗原韵,并图以记。”

由于乾隆十四年的御诗是春景,邹一桂的和诗也只能写春景;但十八年却是秋天到石径山,邹一桂应景写生,则所画只能是秋景。从画面看,主峰高耸,群山揖让,山岩峻螬,曲径通幽;坡脚秋林萧疏,松柏犹存;庙宇僧房,鳞比栉次,浮屠楼阁,互相呼应,正如和诗所谓:“吟情随处得,山色望中收。曲径通遥墅,平桥跨远沟。”“陟谳升层级,循坡下小丘。”“息氛方憩足,想绘复凝眸”。

画史称邹一桂的山水“法宋人”“法倪、黄”,其实,邹一桂的花卉也好,山水也好,都有其家学渊源。他的父亲邹卿森、堂叔伯邹显吉、邹显文、邹显臣,堂兄邹士夔、邹士随、邹士骗等,均以诗文、绘画名于时。特别是邹显吉,工山水、人物、花鸟,尤善画菊,人称“邹菊”。邹一桂从小受到熏陶,花卉、山水并工,也以画菊最著,乾隆皇帝曾赐称“黄华(花)知己”。

从《山水观我》册看,邹一桂于山水可谓诸体皆备。特别是《鸡公岭》一开,全以米家山水画成,水平很高。王耀亭《邹一桂其人其艺》称:“邹氏的山水画,明显地看出受到王翠的影响,甚至达到惟妙惟肖的地步。”他认为,故宫所藏邹一桂的山水画,当以《太古云岚》为最佳。(《太古云岚》画的是河北蓟县静寄山庄全景,右下角有一行款识:“壬申(乾隆十七年)春仲,扈从盘山,即景恭画,臣邹一桂。”此图有乾隆鉴赏章,并有御制诗,由大臣汪由敦恭录图上,邹一桂有和诗恭书左侧,当然是写得中气笔直,毫不摇摆。

画全景山水难,画写生全景山水更难,而画写生全景山水要得到皇帝的赞赏,则可谓难中之至难!《石径山图》构图清新,视野空旷,与《太古云岚》异曲同工。所不同的只是《石径山图》是定稿本,还是个蓬头野服的美人。西施浣纱,罗敷采桑,丰姿秀骨,国色天然。宫中多矫饰之美女,求见本真者难!宫中多进贡书画,求见稿本者难!况实景已毁,赖此《石径山图》,使吾人得见250年前宸游胜境、梵思净土,这正是此本的可贵之处、可宝之处!

我对邹一桂《石径山图》的认识是曲折渐进的。通过这件事,我悟到:鉴定书画,切忌浮躁,切忌先入为主,而应从各个角度细加揣摩。有疑难处,应多方搜集资料,丰富知识,变不知为后知。余老矣,然于鉴定书画之道还是不断遇到新问题。写此,以与同行共勉。

责编 雷尘

上一篇:“掷铁饼者”雕塑邮票赏析 下一篇:艺术是生命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