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只兔子忏悔

时间:2022-09-17 04:27:46

向一只兔子忏悔

“……最有趣的还是追野兔。我俩正转悠,猛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循声望去,两个猎兔者失望地引颈张望,一只野兔在雪野上朝我们飞奔。陡地来了精神,我们撒腿迎了上去,顾不得沟坎摔倒,顾不得雪下芦苇茬子扎破鞋底。那野兔见有人拦截,折身转向而逃。但满世界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它那黄褐色的身影,总也逃不脱我们的视线。追!追!追!不辨道路,直盯兔影。追!误陷被雪填平了的深沟,爬起来!追!浑身燥热,解开衣扣!追,手心出汗,摘掉手套!渐渐的,那兔子四肢跳动的频率明显放慢,跨越的幅度也明显减小,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后边的追兵。看得出,惊吓甚或受伤,加上每一次跳跃四肢都深深扎入雪中的极大消耗,它实在跑不动了。这更增加了我们的信心。原本只是追着玩,想着几分钟后它便会跑得无影无踪,看这情形,我们倒一定要追上了。追!人与兔的距离在缩短,缩短,继续缩短,终于逼近了兔子!那野兔见逃脱无望,竟停了下来,扭头恐惧而哀怜地望着飞奔而至的一只大脚掌,泰山压顶般地覆盖下来,它没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踩在了雪窝中……意外的收获,晚上打了牙祭!领略了雪野风光,还有意外的收获,今天真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雪踏得太有意义了……”

以上这段文字摘自1991年12月27日我个人的日记,从字里行间可以体会到当天晚上我记下追兔事件时仍然难以压抑的兴奋和激动。事实上,在此后的几年里,我都不止一次利用下雪或提起雪或有人提起野兔等等机会为由头,有意引转话题,骄傲地向他人炫耀我这件伟大壮举,讲述时还有意无意地省略去我那个一同追兔子的同伴的戏份,以凸显我自己更高大的形象。其实当时我俩在围追堵截那野兔到最关键的时候,都不顾脚下情况在雪野狂奔,我突然摔倒在被雪填平的水沟里,就像刘翔一样,爬起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我看到的是同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举着奖杯一样手握兔子的一只腿高举着向我展示出胜利的笑容,最后踩到兔子的细节是他回来后告诉我的。

现在翻看这段日记时,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有几年没有在地里见到野兔了,只是觉得田间野兔已经成为残存于脑海深处的精灵,模糊而渺远。只有到饭店吃饭,还会被告知“有野兔,黄焖还是酱焖?”每此时,我还会想起自己追兔,但内心里不再涌动骄傲兴奋的情绪,而是溢满不安和忏悔。

曾经,野兔于我们是多么熟悉的小东西。

大雪的天气自不必说,不但无法掩盖的足印暴露了它的踪迹,让人们极易在涵洞或坟园的柴草堆里找到它,就是村旁的玉米杆或柴草垛里也常常可见到它们的身影,皆因雪埋了麦苗蔬菜等食物,它饥寒难耐,到这些地方寻觅干植物叶子吃,所以雪天常见人们喧杂地呼喊着围堵野兔。

即使无雪的冬日,野兔也是常见的。树木了叶子,夏日葳蕤的野草换上赭黄的装束,变得纤细柔软。生长缓慢的麦苗,总也无法将黄黑的田土掩在翼下。辽旷的田野,一派静谧恬然。这时总有几个勤快的农人,不太喜欢搓麻将斗地主,也不爱围炉烤火看电视,就背上一把铁锨,到地里去转悠,身后还常常跟着自己养的狗。其实并没有什么活儿,也不是要锻炼身体。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到田间转悠,是农人的一种职业化的本能行为。转着转着,突然间,就会从眼前窜出一只野兔,忽闪着一对长耳朵,蹦蹦跳跳地向远处奔去。这时你仔细看那野兔跃起的地方,定有一个兔子窝。我知道“狡兔三窟”这个成语肯定是有其依据的,但在我们这里,我从未见过野兔的窟,只见过窝。这个窝就在地面,像一个打仗的掩体,大小形状跟野兔身体差不多,野兔能够舒服地俯卧在里面,身体上部基本与地面相平,加上它与土地枯草一样的颜色,即使人走到跟前,不注意也是不易发现它的。当然常常是它怕被发现,人还远未到跟前就已经逃跑,反而被人们发现的。不过也有例外,我曾经在村外小河边的枯草丛里,就差点踩到一只野兔。那天我照例到村外的小河边晨跑,踏着满地衰草,柔软舒适,脚步也轻松随意。蓦然,就从我脚下窜起一抹黄色的精灵,向远处飞奔而去。我惊得怔了好一阵子,在这空旷寂静的乡村早晨,几疑遇到了传说中的仙狐怪物。待看清是一只野兔,方定下神来,遂俯身拨开脚下这丛蓬茂枯草,发现一个温润光滑的兔窝隐在其间,心里不由感叹“兔子不吃窝边草”之说真是千真万确。大概这只野兔在它这温暖舒适的豪华公寓内睡得太香了,没准还正做着美梦呢,没提防我那骚扰它的大脚掌已踩到了窝边,才冷惊而逃。其实我并无意伤害它,我很感激它在这个冬日寂寞的早晨给我内心增添了趣味和生机。那时我正因没能进入大学深造而内心充满苦闷孤寂,我真希望能像传说中的那样与一只有灵性的野兔结为知己。我赶紧重新整理好窝旁的枯草,像初始那样完全将兔窝隐藏起来,期望还能在这里与它相逢。但我后来又几次去看,都没能再次发现那野兔的踪影,以致那原本因野兔常卧挤压而光滑的窝壁渐渐疏松,终至坍塌。我想,肯定是因我盼友太切,常常去看那窝,人迹太重,愈发惊扰了它,让它感到了人息,感到了威胁,而彻底放弃了这个家?此后我还天真地臆想它不会搬家太远,故土难离嘛,应该就在附近的麦地里,所以还认真地在附近麦田寻找,但最终没能见到它的踪影。

冬季的麦田野兔是常见的,夏收时节的麦田野兔更是常见。

夏季应该是野兔一年中最幸福的阶段,水草丰美食物充足不说,最重要的是极易隐身,处处是繁茂草丛,是能淹没高大人身的庄稼地,遇到危险,瞬间就可没入绿色的大海中。而在我们这个“大海”主要由麦田组成的豫西南地带,随着麦子被一片片割倒,野兔的隐身地也越来越小,于是乎,整个麦天常可以听到田野里此起彼伏的捕捉野兔的喊叫声。正割着麦呢,突然一只野兔就窜了出来,“截住截住”、“撵上撵上”的喊叫声响成一片。但大多时候也只是喊喊而已,那野兔窜入其他麦田或顺沟远去,好事者追跑一段,看看无望逮住,也就停下步子。大多数人们停了手中的活儿拿着镰刀张望一阵,稍事休息,又继续弯腰割麦。

除了野兔,麦田里常见的还有鸟窝。用柔软的枯麦叶、丝线一样的细草茎做成的精致而小巧的鸟窝,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品。镰刀唰地扫过去,麦秆被放倒,露出齐整而新鲜的麦茬,艺术品样的鸟窝就静静地安置于一簇麦根处。越是丛簇茂盛的麦根处,越容易发现鸟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鸟的学名叫什么,那时我们都叫老黄鹌,像鹌鹑但比鹌鹑小巧。有时是几只鸟蛋静静地躺在里面,有时候则是几只羽毛尚未出齐的幼鸟,听到动静,以为是父母觅食回来了,“唧唧唧”叫着,争相张着大得与头部不相称红黄嫩嘴,等着饲喂。鸟蛋就拿回去煮食了,小鸟则拿回去逮了蚂蚱小虫什么的喂养起来,长大熟了就跟着你飞来飞去。所以每到麦天,常见村上小孩子一个个提了自扎的高粱梃子鸟笼,在田头路边趟着草逮蚂蚱,笼里的一准是麦地里割出来的老黄鹌。不过,割出来的鸟虽多,在地里并不像野兔那样造出那么大的动静,毕竟割出来鸟窝,双手一掬就连窝端了,而割出来野兔,满地人大呼小叫一阵,又追又撵,还常常丢了目标,无功而返。

我倒是在麦地里拣过一只野兔。对,是拣的。那时还小,凭一己之力自然逮不住兔子。我家住在村头,门前是一个饭场,在饭场能看见村南村西的大部分田地。那一次大家正在饭场吃饭,有眼尖者发现刚割过麦子的南地有一只老鹰正一下一下地啄吃着什么。我正要上学去,就有大人说:“你跑快去地里看看,恐怕那老鹰又叼了谁家的鸡子。”那时经常有老鹰在村边飞来飞去叼鸡子。我撒丫子跑到南地,赶跑老鹰,近前一看,不是鸡子,竟是一只野兔!虽然那野兔身上的肉已被老鹰叼吃了一大块,我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终于能开开腥荤解解馋了。

秋天是野兔最肥硕的季节,也是猎兔人最多的季节。国人自古就有秋季狩猎的习惯和爱好,清代皇家的木兰围场更是中国秋猎文化的标志。当然农人不管什么文化不文化,反正到了秋季,庄稼一收,野兔不易藏身,加上这时的野兔一个个又大又肥,农活也忙得差不多了,爱猎者便背上枪出去了。黄豆、玉米、芝麻等等都收割了,只有棉花采收期长尚长在地里,野兔便都集中到了棉田里。常见三五人各自举着带很长枪筒的猎枪,在棉田里转悠,眼睛四下瞅着寻觅目标,一旦发现踪迹,几个人便相互打手势散开,成围堵势,悄悄缩小包围圈,最后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几个人争相跑过去,拣起打中的野兔,装在身背的帆布挎包内,包外常露出一只腿或耳朵晃晃悠悠招惹小孩的眼睛。

那时,我们只是眼馋地看着那垂着的野兔腿咽吐沫,幻想兔肉的喷香鲜美,有时能跟着打兔子的人转上大半晌,而人家怕小孩惊跑了兔子,常常一遍一遍地撵我们走。终于有一次,我们“呼隆隆”在棉花地里跑动的声音惊跑了那几个人跟踪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机会开枪的一只兔子,他们中一个年轻冒失的家伙竟然气得对着我们一群小孩“砰”地放了一枪,吓得我们屁滚尿流唧唧哇哇哭着跑回家去。

后来,扛枪打兔子的人越来越多,兔子却越来越少。

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公安部门了关于收缴非法枪支弹药加强枪支弹药管理的通告,此后,扛着长筒猎枪打兔子的人逐渐消迹,田间的野兔又多起来。记得有一年我家的黄豆苗长得特别好,别家的苗还未出齐,我家地里已经葱茂得影了野兔身子。这下招了麻烦,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豆苗被野兔吃了一大片。父亲甚是心疼,想了不少法子不凑效,后来干脆把小竹床搬到地里睡在那看着,直到田间秋苗都长高了,兔子食物丰富了,才不独食我家黄豆秧了。

就像上面所有的禁令一样,聪明的国人总有应对的办法。不让拥有猎枪,并不意味着人们就没办法吃到野兔肉了。大概野兔们为收枪行动而庆幸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就发现智慧的(毋宁说狡猾的)人们已经想出来更多更可怕的办法来逮住它们卖钱,吃肉!

春节期间回老家过年,没事时爱到地里转悠――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兔子情结使然。那一次,我与侄子在地里转悠,闲谈间聊到现在地里不见兔子的影子,我本以为不让个人有猎枪后,没人打了,兔子应该繁殖的多了,可侄子却说,不让抢打了,人们又发明了更多更绝的办法。开始是下套子。设备很简单,一根细铁丝一端做成活结圈套,另一端绑在木橛上,圈的大小比兔子头大不了多少。木橛钉在田头沟底,那个铁丝圈就张在地面。然后几个人布成扇形,在地里哄撵,把野兔子撵到下套的那条沟里。尽量把动静闹大,惊得兔子顺沟飞窜,一头扎进圈套里,绝无逃脱之理。我质疑这个办法的可行性,人们怎么知道兔子会从这里逃跑,那么小的圈套怎么就正好钻进去。侄子说我没见时也不信,见了你不得不信。那些逮兔子的长有兔子眼,能看出来哪里有兔子,还对兔子习性摸得十分清楚,知道它会从哪条路跑。兔子跑急的时候又不知道拐弯,不然咋会有守株待兔中撞树上撞死的兔子?我心下暗想,这些人的精细观察和精准判断要用到正事上,不定是个人才哩。

还有拦网的,像在河里闸鱼一样,把一长扇闸鱼网抻在地头,这边一群人在地里轰兔子,轰出来的兔子三面人把着,逼它向张网的方向跑去,结果像鱼一样钻进网兜。张网逮兔子我真没见过,不过我见过村人在树林里张网捕鸟。把一张硕大的捕鱼粘网张于两棵大树之间,像一张大蜘蛛网一样布在空中。因网丝纤细透明,视力不济的鸟儿不易发觉,待飞翔中一头撞入网中,像鱼儿一样,进退不出,只有坐以待毙。所以捕鸟时不用一群人去撵,只用把网张起来,该干啥活儿干活去,收工回来去收鸟即可。捕兔的网是带网兜的那种,张起来的形状也差不多,只是逮兔子没有逮鸟省事。

最有效最有威力的是电打。前面说过,夏季是野兔一年中的黄金季节,因易于隐藏,人们很难逮到它们。但现在不行了,电打兔子的方法任何季节都让它们生命中充满死亡的威胁。村上外号“夜不收”的老江曾经一夜电死过6只兔子。“夜不收”常年热衷捕鱼捉鸟,逮青蛙逮兔子,成夜成夜的跟这些动物作对,据说一年总能卖个千儿八百块钱的。除了卖钱,他自己更是没少吃,也吃过一些村上人没尝过的野味,比方说刺猬。这个满身长刺的小家伙,即使逮住了也没人想过要吃,即使想吃也没人知道怎样去剥掉长满尖刺的刺猬皮。“夜不收”有法,他把刺猬先囫囵放锅里煮,煮半熟了,刺猬身体蜷曲变硬,再剥皮剖肚就容易了。据说现在有专门养刺猬卖刺猬肉的,不知道这种办法是否科学,反正“夜不收”是至今为止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吃过刺猬肉的人。当然吃刺猬只是小插曲,“夜不收”逮兔子真是大手笔。村东有一片杨树林,有十几亩,夏季上边浓荫蔽日,地面草木茂盛,长着兔子眼的“夜不收”看出林里有野兔活动。夏季网和套都发挥不了作用,“夜不收”就用上了电。夜静时到地里,用铁丝沿树林围了半边,然后接通背来的大电瓶,自己则拉个竹席,躺在林边睡起觉来。到了夜间,听到电瓶“嘟嘟”报警也不理,天快亮时,沿着电线一转,拣到六只电死的野兔。

就在这篇文章写到一半时,我想去麦田转转的念头强烈地撞击着心胸。正是冬日,正是以前在田间可以看到兔子忽然窜起,然后快速蹦跳着消失到远方的季节。我于写文章是个懒散的人,一篇短文也常写写停停得好长时间才完工。于是就放下笔,骑上自行车奔郊外去。田野依然空旷静谧,不见一个农人。城边的农人已不像我老家的乡亲们对土地有那么深厚的依恋情感,日益膨胀的城市使他们的耕地越来越少,身上的那点土味也越来越少,对土地的依赖也越来越少,所以闲时他们不像我的乡亲那样喜欢去田间转转,而是想着法子去城里赚钱。倒是看见几个城里的年轻人,牵了两只威猛的狗在田间转悠,听他们谈话,竟是在找野兔哩!田边的大路上两个女青年各自骑了一辆摩托车,摩托上带着孩子,跟着那几个小伙子辗转于不同的地块。我撇下他们向更远的田间骑去,还听到身后年轻人们亢奋的“嗷嗷”声,像在唤狗,又像在轰兔子。巧的是,我骑车转了大半晌返回的时候,在城南的一块麦田旁,又遇到了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显得精疲力竭步履蹒跚,牵着的狗也明显没有了刚见到时的精神头。那两个女青年的摩托车也等在路边,摩托上一个小孩,大约五六岁,手里还拿着一本看图识字之类的画册,我瞥眼看到掀到的那一页是个野兔。那孩子高喊:“爸,逮住野兔没有?”“唉,连个兔毛也没见。”孩子突然哭闹起来,边扬着手中的图画本边说:“你说过给我逮个真野兔的,我非要不可,没逮着我不回家。”年轻的妈妈赶紧抱起孩子哄劝起来。

近些年我每每看到或听到有关野兔的话题,便会想起我们雪野追到的那只野兔,尤其想到同伴说最后野兔面临天顶之灾时的那种哀怜的眼神,更感到应该忏悔。同伴是中学语文老师,比较善于用词,我不知道那一刻野兔是否真的流露出哀怜的眼神,但每想起这件事,我脑子里总是固执的闪现出一双哀怜的眼神,有时是野兔,也有时是鸟,甚至是没有眼脸的鱼,我的脑子总是控制不住地胡乱联系,胡乱走神。

现在听到孩子的哭声,暗泛忏悔之意的同时,脑子的想法也像电视广告中灵动的水墨一样,弥散,扩展,延伸,聚集,散散聚聚就形成了又一个想法:应该忏悔的人并不只是我一个,应该忏悔的对象也并不只是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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