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我的小初恋

时间:2022-09-17 05:08:46

【A】

我喜欢的男孩曾经是一条冷水鱼,他既然是一条冷水鱼,自然就适合生活在柴河那么冷的湖水里。深秋的树叶从林子里纷纷掉落,有些事情就开始不一样了,比如物种之间的幻化。

他跟我说,我们这里有七座天池十五座火山和一道巨大的裂谷。大山里的动物特别多,一早一晚,你都能撞见成群的马鹿。

你以为它们是马鹿吗?不。它们是冷水鱼。

水里的鱼幻化为陆地的马鹿,在地上招摇而过。在季节更替之后,马鹿又变回鱼,回到水里。

哲罗说他也是一条鱼,在1991年的群鹿大幻化时,他心血来潮,决定变成人类小孩的样子。他不想跟别的马鹿一起厮混,下山找到人类,由某户好心人收养了。

后来他当然是去了镇上的学校念书,和别的孩子一起玩。玩得开心了,就荒废了学业,干脆去镇子上卖特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游客渐渐多了。哲罗殷勤地推销着他家加工的野猪和山狍。

那些肉吃起来很香,他先给我尝了不同的味道,然后卖给我三大块,收了我200元钱。

十多年前的200元,比得上现在的大几千。货币总是在膨胀,趁着人们漫不经心过日子时。当时我还小,偷拿了父亲的钱包,坐着当地改造得有些奇怪的三轮交通工具,拎着野味回到旅馆。

那天父亲回来得很晚,大概他的生意谈得很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会给我打包带吃的回来。他以前是个老师,母亲鼓动他下海经商,他受够了也厌烦透了人心多端奸诈,情愿跟偏远的北方人民做点买卖。

关内还是酷热炎夏,这里却绿意浓郁,气候凉爽。有人对着简陋的旅馆丢石头,我走过去,看见了皮肤白皙的哲罗。

跟我玩,去不去?竖着耳朵的哲罗趴在窗台上,吹了下口哨,他的眼睛映着两枚大月亮,夺人魂魄。我迟疑了一下,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清凉的手。

【B】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地方,最好那个地方的名字很特殊,不然你会轻易地被寻常能见的事物勾起联想,败坏心情。

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我。循规蹈矩的少女一般有个循规蹈矩的名字,我是何田美,父母的姓加一个美。

在我短短的小半生里,基本上没出过省,除了那年暑假。我所在的中部地区平原辽阔,四季分明。我和母亲的对话里,很多年不提父亲了。

对我来说,那是一件奇妙的事。一个经商的男人去了一趟北边,回来之后就悄无声息做了一些手脚,把房子和大部分钱留给了妻儿,然后自己一个人消失了。

有个叔叔跟我说,你爸这人,挺多情的。

“多情”这词看上去很美,实际上是贬义。父亲又去了内蒙古,再也不肯回来。那儿海拔高,池子挨着天。山峦下面还有人烟,人们用最美的事物来命名聚居地。

我母亲重新找了个男人,口头禅长年累月都是鄙视男人。我装听不见。

偶然抬头看月亮时,母亲看我一眼,又看看头顶,心烦意乱哼一声。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模样,我的姓名,和我头顶的月亮,都有父亲的影子。父亲在柴河的月亮镇出轨了,大概那里有他真正想要的宁静。

我的母亲,想要一切好生活该有的,想要没错,但她太心急,逼着父亲痛苦改行,殃及了我。我和母亲相看两生厌。在她后来组成家庭后,我想我最好赶紧嫁掉,了却她一桩心事。我也想如她所愿,早脱藩篱。

年月久了,我更明白当年父亲为什么不想回家了。如果不是要送我返乡,他大概直接就留下了。

高中念完,我就近在本地的民族大学当奶茶店员。再见到那男孩,还是惊呆了。虽然他有点长高变样,我忍不住大叫:“德勒德格日。”

他竖起尖尖的耳朵,嘴角带着狡黠的笑,辨认了一会儿,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见,我的小初恋。”

【C】

“老是待在一个地方多没劲啊,再美也挺没劲的。我就忽然发奋读书,考上大学了。”哲罗抱着我,把我放到比较高的台阶上。我什么都没问,他就解释自己了,有点心虚似的。

我们在江边的岸堤上吹了一会儿风,这男孩可真爱笑,笑起来令我恍惚。

我八九岁遇到的那个给我讲故事的男孩,叫德勒德格日,现在他竟然考到内地的民族大学了,换了个更加简洁的中文名,叫哲罗。哲罗强调说:“不过,我身份证上的那个蒙古名字也在用。”

我点点头不说话。

“你好吗?我的小初恋。”哲罗问。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不好啊,很不好,我常常在想你,可是隔得太远了,所以我要忘了你。虽然忘了你,有时候又会想起你。不过我想起的又不是你,不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这样说又未免太纠结了,我删掉内心的话,说:“好得很。就缺你这个男朋友了。”

哲罗说:“好得很,那就来吧,让我再亲你一下。”

我怔了一下,咯咯大笑,抓住哲罗的头发,用力揉搓。他的头发又黑又卷,手感良好。然后我拒绝了他:“我逗你玩呢!你这么可爱,我们这儿的女生一定很喜欢你。不过我有人了。我们做朋友吧!”

“好得很啊,做朋友也好啊!”哲罗笑嘻嘻地跳起来,一边模仿我的语气,一边又坐到我旁边。他的肩膀蹭着我的胳膊:“我差一点忘了,我有女朋友啊!”

“我可没忘,我已经订婚了,明年就结婚,那是一定的。”我说。

世界很大,天空海阔。世界又很小,针眼似的。虽然我们做了朋友,不过我们还是相互碰了下嘴巴,一起大笑起来,仰头躺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在夜里几点钟,我们忽然酒醒了。圆月当空,江面上潮水一波一波推来,如同很多只马鹿穿过树林,又像是湖底鱼头接耳发出响动。轮渡夜航的汽笛声拉得很长,哲罗眼中映着两枚硕大的月亮,突然转头对我低声说:“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我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伙伴,独自与这个男孩久别重逢的?天底下的爱情有很多种,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值得歌颂。为什么我像父亲一样,忽然就想丢下手中的一切逃跑掉?是因为那循规蹈矩的生活,使我们久久陷在沉闷痛苦中?

我有个未婚男友叫安易,从那一刻起,我把他忘了。

【D】

我们住在北京偏郊的群居屋,人均不到5平方米的那种。一块布帘子里面是我和哲罗,外面还有一对夫妻和三个结伴的白领。

哲罗的大学才念到二年级,没有毕业证。不过他有学生证,毛遂自荐当个廉价打工仔绰绰有余。哲罗上班,我上网,我给淘宝店当小二。拿到钱了,初冬极冷,哲罗穿着拖鞋拉着我哆哆嗦嗦跑向路边摊。

在充满烤肉香味的烟雾中,哲罗无忧无虑地哼唱起我听不懂的语言。辍学像唱歌一样容易的哲罗,嚼着烤鱼喝着啤酒,他说:“这酒没味,不好喝。如果在老家,你至少给我生了3个孩子。”

“我像那种只能生3个孩子的吗?至少5个。只要你好好喂饱我。”我一本正经地说。

哲罗哈哈大笑,把吃剩的鱼统统塞给我。我们很快活,像个不灭不醒的梦。漂在首都的人那么多,不在乎多我们两个。

安易找到我们时,花了3个多月时间。那天中午我们正在用电火锅煮着来自哲罗家乡的红烧野猪肉,有人敲门,哲罗开门,安易扑上去,捅了哲罗一刀。

【E】

安易满脸通红,愤怒和嫉妒搞得他很痛苦。在我走掉后,他最后一个得到消息:有个大学的男生,把你未来的老婆拐跑了。

我想过,和安易一起存钱买房,度过漫长无趣的人生。我本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平凡女孩。我并不知道会再次遇到哲罗。

安易委屈,但他不该动手,仿真的塑料刀也很危险。他没想到,哲罗会挺身而上。

实施完报复人就冷静了。安易有点伤心,更多的是索然低落。他生气:“美美,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想不到你是心甘情愿的。”

我只能老实回答:“我是。”

哲罗被划破皮,流了不少血,我送他去医院包扎好伤口。安易默默预付了诊疗金,走掉了。

离开医院,我扶着哲罗。他说:“我们去喝酒吧。”

“去哪里喝?”我问道。

“还能去哪里?”哲罗反问。

【F】

我们热热闹闹地喝酒,心无挂碍,就像小时候那样。

在大城市混着也没意思了,哲罗和我回到了镇子。这里的湖水水质好,溶氧多,硅酸高,运到超市就是优质矿泉水,也适合酿出风味特别的酒。

哲罗的家是一栋小楼房。松树和柏树绿得凝重,他奶奶去世了,爷爷还在。老爷子杯莫停,三个人就一起喝。坐着都嫌累,我们靠在椅子上,一口腌干狍子肉,一口白酒,或者黄酒配上炖鱼,饱足卧倒,不知人间时光。

我们吃的那鱼,名字就叫哲罗鱼。肉质细嫩,蛋白质高。这鱼长着两对鼻孔,特别难钓,一米多远都能闻出鱼饵的味道,休想骗过它。

黄昏之时,万籁俱寂,那对爷孙昏昏睡去,我忽然屏住了呼吸。

当地人说,哲罗鱼离水即死。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又是怎么幻化为马鹿,变成人类和我相遇的?

我抓住身边的木碗,喝干净最后的葡萄汁,一点不剩。屋子后院唯余鼾声。

【G】

十几年前的扎兰屯柴河市,旅馆里枯坐沉闷的少女,接受了邀请,跳出窗子。男孩先行,她尾随而去。

她根本就不知道男孩要带她去哪。她跟着他走,穿过茂林,走上山。太阳不再刺眼,慢慢隐去。

白色的雾气从天池泻下,晚间遇到的马鹿们发出高亢的鸣叫。对着月光,那男孩指向湖中游荡的冷水鱼说,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传说吧。

男孩说了传说的故事,少女就知道了,并且相信了。

年纪轻轻的男孩,用一个故事换一个亲吻。他们心满意足地携手下山,回到旅馆,男孩离去,女孩独自坐下,看了很久的山月。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足以改变很多事。

我的父亲焦急地寻找我,回到旅馆准备报警时,又见到我,他应该很有踏破铁鞋的感觉。我见过他的女人,她来到我们住的旅馆,还拥抱了父亲。他们本来互道再见了,不知何故,父亲改变了主意。也许生命中有些重要的东西能失而复得,有些就不行。

我的父亲后来偷偷找过我,见了我一面。他过得不怎么样,人生乏善可陈,但他匆匆走了,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完全没提母亲的事。

就像我完全不提安易。

读完高中我便去工作,和安易交往了两三年,我本该嫁给安易。

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勾走了父亲的魂魄,还是那个奇异的男孩,早在多年前,就截留了我的灵魂?

这地方美如仙境,仙境不死,仙境永存。然而天高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我打了个寒战。

幼年时父母吵架,父亲带我远行。黑暗中不再有母亲的歇斯底里,旅馆孤独寂静,月光闪耀,照着无所凭依的少女。后来我还是回到了母亲身边,父亲走了。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哲罗翻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继续沉睡。看着哲罗的脸,我彻底醒了。

【H】

会讲故事的德勒德格日,早就结婚生子,从镇子上搬走了。他的兄弟哲罗当然知道这一切。两个男孩凑在一起,免不了吹牛,比如亲了一个汉人女孩的美妙感觉。

这对兄弟长得很像,仅此而已。山上的少年在我看来,如传说。但对于山中的哲罗来说,他兄弟讲的故事里,那个月下沉默的少女也像一个传说。

我们各取所需,假装糊涂,互不揭破。

安易爱我,我也爱安易。但我也承认,那个带我进山的少年,夺走了我的一部分心魂。

少女时代遗落在山间的失魂落魄,我得把它们找回来。找到以后,我走得飞快,就像我之前跟着哲罗走掉那样。

长途列车将带我回家,途中安易打了我的电话。我关机了很久,未接电话不少。我听到安易熟悉又刻意的问话声:“何田美,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他没有等我。

我低头笑了,火车穿过老旧的长江大桥。我在轰鸣噪音中回复他:“下次一定去。”

桥下江水,幻化为时不我待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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