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16 03:04:31
买下这套房子时，同样的面积同样的户型，他却比别人多付了5万块，这让他很不爽，几次对着母亲抱怨，还间或说一两句粗话。但他重复最多的就是，妈的，老子就是没单位，但老子前两年给单位做了多少贡献啊，修路盖房子的，现在老子住个房子，还得比别人多花钱。
他本来一直住平房，一个很大的院子，这是他自己置办下来的家业，夏天小院里有葡萄架，有他自己栽种的蔬菜，他经常对我们说，这就是别墅，你们回来，就当是度假。每当这样说时，他自己就得意地把手背过去，然后，故意摇晃着步子在自己的小院里巡视着。但到了冬天，他却要自己生炉子，劈柴、提煤、点炉子，很是辛苦，尤其担心煤气中毒。就这样，我们姐弟三个商量着，给他买套楼房。当时附近的一个单位正好给职工建房，单位之外的人也可以买，只不过价格要高些。妹妹从国外寄来了大部分资金，剩下的钱我和弟弟就凑够了，给他交了房款。他打听到对门和楼上楼下的，都比他交得少，就很不平衡，心疼那多交的5万块。母亲说，你又不是人家单位的，怎么能跟人家比？他别过头，没好气地说，孩子挣钱容易吗？小疙瘩在国外，一个人够可怜了，花她的钱，我心里难受。
转过脸，母亲就悄悄对我说，别看他在家里为这5万块疼得割肉一样，但到了外头，他可不这样说。你知道他给人家说什么？他说，不就多交5万块嘛，小意思，我小女儿从美国寄来的美元，我就换了20万人民币，大女儿和儿子又给了我10多万，你看看，这买个房子，我不光自己不用掏一分钱，还倒赚了不少。
我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母亲，我们俩就会意地笑了――他从年轻起，就爱吹牛，现在越发吹得厉害了。这一点，我和母亲心有默契。但是，我们俩也知道，谁要是敢说一句“老董，你吹牛”，他绝对会跟你急，脸一黑，拍桌子打板凳的，阵势很吓人。所以，我和母亲这么多年来，虽然无数次看见他吹牛的现场气氛热烈，但决计是不敢揭短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包工头。这在很多年前，不是个好的称呼，但他确实是。这两年看到报纸上到处是包工头拖欠民工的工资、坑害民工的新闻时，他就气愤地说，真缺德，老子了那么多年包工头，最伟大的事就是，不管自己挣多挣少，没少过小工的一分钱。那些小工，都是今年拿了钱回去，来年还回来找我。虽然他说得夸张了点，但他说的基本是事实。每年春天，他的工地还没有开工，那些甘肃宁夏山东的小工，就扛着行李卷找他来了，他就暂时把他们安置在家里，让母亲蒸几锅大馒头，说不能让他们饿着。
但当时，我和弟弟妹妹却都忌讳在同学们面前说他是包工头。每当学校要求填写表格，在父亲的职业一栏里，我们都写建筑工程师。他知道了，瞪我们一眼说，包工头怎么了？老子要是不干这个，能养活你们几个吗？
但是，终于有一次，学校都知道了他是个包工头。
当时我和弟弟在同一所中学里，我在高中部，弟弟在初中部，那是他通过关系为我们找的一所重点中学。校长很严厉，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教学上。就是那位校长，抓到我弟弟抽烟的现行。当时，校长到宿舍巡查，发现弟弟没有上课，和几个同学在宿舍里抽烟。
开除。校长当时的话，没有任何余地。
他听说后，立即从工地赶了回来。
顾不上责骂弟弟，他和母亲连忙赶到学校。走进校园，他看到几个学生正在操场打篮球，但是那个操场基本是块烂泥地。他便动了心思。
见到校长后，他先不说弟弟的问题，一个劲地感谢人家替他教育了两个孩子。然后，他说，校长，我刚才看到操场需要重新修，你知道，我是个包工头，修操场很在行，给好几个学校修过。咱们这里的操场就交给我吧，一分钱也不收，算是感谢学校对我孩子的培养。他凭这个许诺，终于把弟弟的事摆平了。但回到家，他就犯愁了。要知道，他从来没修过操场，当时也没有太多的钱，他打听了几个修过操场的人后才知道，那个操场，最少6万块钱的预算。一连几天，他忙着联系别的工地的人员和机械，到处筹钱，半个月后，总算把操场修好了。
他把弟弟叫过来说，老子这次是花了血本了，6万块钱啊，10块一张的话，堆起来比你还高，你要是再不好好学习，就不是我儿子。但转过脸，当校长感谢他的时候，他立马说，校长，以后建个操场修条路什么的，你尽管吭声，我这里人手机器都是现成的。
弟弟的成绩一直都不是很理想，他自己也表态说，不想念高中，想初中毕业后直接考中专，他想上交通学校。
结果，弟弟连中专的线也没有上。
他辗转认识一个交通厅的人，他打听到如果按照交通系统的内部子女录取，分数就会低些。他找到人家的时候，不等人家开口，就说，老哥，我知道现在办什么事都得花钱，这个钱，我有的是，为了孩子，多少钱，我也不在乎。那一次，他把干包工头多年的积蓄拿出了大半，慷慨地交了出去。母亲说，当时他把钱从银行取出来，抱在手里，使劲看，使劲摸，把钱送出去之后，他一夜都没怎么睡，一直算计，那是他修多少米公路才能赚到的钱。
弟弟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给邻居说，这个小子聪明，初中毕业，就考上了这样好的中专，分数也考得高，真给我长脸。这样，少上三年高中，还能早早工作，真是很赚。他这样说的时候，虽然哈哈笑着，但终究有些心虚。倒是我扎扎实实地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时，他真正是气壮如牛了一回。那年，我有两门单科成绩是全市的第三名。
他在家里大摆宴席，举着酒杯对大家说，我闺女的成绩，是可以上北大的，但是，我那年出差去北京，我发现还是人大好，人大离天安门广场更近，我就没让她报北大。我告诉你们，我闺女的成绩，是全市的第二名，你们知道吗？全市，有几万考生呢！
幸亏当时还不流行什么高考状元高考探花的说法，否则，报纸报道得清清楚楚，我这个冒牌的高考榜眼不就露馅了吗？
当然，最让他开心的是妹妹。妹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博士生。这两年里，妹妹没少成为他吹牛的资本。明明是我出差到香港给他买了件夹克，他偏给人家邻居说，是妹妹从美国寄来的。怕我知道了不高兴，他又说，我是想让人家知道，我闺女虽然现在说洋话，整天和洋人在一起，但是她不忘本，不忘根。我笑笑，不追究他的过失，他就以为我没看穿他的心思，很得意。
这两年他年纪大了，包工头的活再也干不了了。他就在小院的周围又建了些房子，然后出租。我们知道他早年挣的钱，全供我们姐弟三人念书花完了，就经常给他钱。但他总是不要，指着他的那些房子说，我盖这些房子是干什么的？就是养老用的，你们挣钱不容易，又养孩子又供房子的，说实话，要是我还像前几年那样干得动，我还打算再给你们钱呢。但是，每当他在小院门口挂出“院内有空房出租”的小牌子时，他总对邻居说，这才能有几个钱，我根本不指望这个过日子，就是当个解闷的事干。孩子们给的钱，每个月都花不完，还得往银行存，麻烦！
不久前我回家，母亲告诉我说，社区的人来找过他，要他星期天去作报告。我说，什么报告？母亲说，就是怎么培养出了三个孝顺的孩子。这个社区，没有不知道的，老董每个月坐在家里，儿女硬是把钱送上门来，月月花不完，还存到银行吃利息。母亲说着就笑，我也笑。母亲凑到我耳朵边上说，他这两天还准备稿子呢，满纸都是吹。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有些感动有些心酸，但也很欣慰。要是我们能成为他吹牛的资本，我们就是快乐的；要是他吹牛吹得高兴，那我们愿意为他提供更多的吹牛资本。
眼下，妹妹很快就要以优异的成绩拿到博士学位了，但是说到就业，她打电话说，中国人在美国就业依然很艰难，而最让父亲着急的是，妹妹说她很想家，感觉很孤独。放下电话，他对母亲说，不行，就让她毕业后回来工作，一个小疙瘩，离得那么远，我想她啊。母亲说，你不是整天吹着这是从美国寄来的，那是从美国寄来的，要是回来，你不觉得没面子吗？
看你说的，女人家见识短，怎么就没面子了？我闺女响应祖国号召，学成回国，为国家作贡献，把在国外学到的知识用到建设自己的国家上，这怎么没面子了？八成社区还找我作报告去。他瞪着眼睛认真地说着，我和母亲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