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您一天天老去

时间:2022-09-16 12:45:46

1

“到长沙了打个电话。”

“嗯。”

我们从偏房的门里鱼贯而出时,母亲在后面嘱咐。我顿了好长一会儿,才挤出了那么一个字,随即加快了步伐。

雪刚刚融化,山路上布满了泥泞,我走得格外小心,生怕泥浆糊住了鞋面。我背着行李包,走在父亲和妹妹的后面。年事已高的父亲扛着妹妹的大包,像他年轻时一样大步流星地在前边走着,可蹒跚的迹象已无处可藏。望着他们一老一少的背影,我眼眶里热热的。

我不敢回头。母亲就站在院子里目送我们。这一大早匆匆别离,与她都没有说上两句话,甚至连一句客套话也没有。她早早地起来,煮好了面条,还用卤水煮了几个鸡蛋,看着我们吃。我感觉自己像个客人。母亲呢,像个孩子。

走着走着,我终于没有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我没有看见母亲。从河下漫上来的乳白色浓雾,已将我家的房子和西边的菜地罩住。

那时,我们已走出老远了。可我感觉得到,她一定还站在原地,翘首望着我们爬上那几近无人再走的山梁。

这条山路,是被我走过太多次的一条路,可现在杂树丛生,荒草迷离,似乎被人遗忘多年。早些年光秃秃的山坡,如今已有山林气象。

在山上,我不时望着渐行渐远的向家院子,这几日刚刚被填满的胸腔,又一点点儿无可奈何地空了起来。

母亲一定孤独到了极点。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弃在了家中。

父亲,要把我们送上车后,才会回去。

这是无数次离别中的一次。

往年,我从来不曾在意和猜想过母亲的感受。我一味自私地沉浸在离别的忧愁中,以为离别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将她忽略了。就因为她是长辈,是大人,是母亲,我觉得她送我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

一下子回想起那些离别的场景。我与母亲一路无言,只有到了付家坪,我坐在了车中,她才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可是我只是隔着迷离的车窗,默默地望着她,一语不发。我甚至觉得她太唠叨了。汽车启动之时,她不会向我挥手告别。她站在马路上,像一棵秋天的果树,弱不禁风,忽然就别过了脸。车拐一个小弯,母亲就消失在了我模糊的视野里。一种强烈的被遗弃之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

况且,母亲不止是送我。她一次又一次地送父亲到外省谋生活,送大哥一家到遥远的南方,送妹妹去外地求学……所有的离别,都被她默默承受。

我无法知道母亲是如何面对这个空落而冷清的清晨的,就如同我从来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头里,在目送我乘坐的汽车消失后,她又是如何怀着一颗送子之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的。想想那一路的孤独,就令人心酸。我是结在她身上的一枚果实呀!

等车是一件极其枯燥、乏味甚至令人气急败坏的事。时间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漫长。

一伙人在马路上焦急地跺脚。

望着白岩水村一方萧瑟的旷野,我陷入无边的遐想:我和妹妹突然离开,她究竟怀着怎样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她现在在做什么?坐着,站着,还是在院子里望着一片雾气发呆?大概还落了不少泪吧。

到了县城,妹妹深有感触似的告诉我:“我们这一走,妈该有多么不习惯呢!”

我一路上都在想母亲,然而她竟是越来越模糊了。我越想,母亲越模糊,开始还能想起她皱巴巴的脸,却终于不甚清晰。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我感到异常沮丧。我觉得对不起她,明明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就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如果她知道了这些,不知会是怎样的难过。

难道离开母亲的过程,就是忘记母亲的过程么?

我确乎是个不孝之子。我没有很好地把母亲移植在我的心里,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打量过她?从来没有从正面看过她?这些一股脑儿向我涌来的问题,令我万分不安,同时让我恍然大悟。

出于某种普遍存在于乡村的难以说清的缘由,我确实是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给了我生命、将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人。偶然有那么一两次对视,也仅仅是目光瞬间的交集。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或饭桌谈天说地,除了看到谁的脸上有一团锅灰或是纸屑一类的东西笑着给其指出以外,极少目不转睛地观察一个人。

乡村到底是乡村。父亲亦是如此。他跟你说话时,目光大多时候落在别处。只有发火时,他才狠狠地盯着你。

二十多年前还好,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耍赖似的让他们抱,让他们背。可是时间这个家伙,早已把我们身上那件叫童年和少年的衣裳脱掉了。我们一个个都已长大成人。童年与现在的我们,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这条河流已然越来越平静,可它也越来越宽阔。没有渡船。

这条河流让我们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甚至让我们丢失了自己。而它最不可饶恕之处,就是让我们与父母之间产生了一种天然的隔阂。我们对他们,不再口无遮拦,藏了很多心事,掖了很多秘密。

即使我们失散多年,即使身在嘈杂的人群里,我仍能一眼把他们认出。我对此一直坚信不疑,可令人懊恼的是,我们正离他们越来越远。

譬如说母亲吧,在更多的时候,我想起的是她年轻时的样子。

然而,母亲老了。

2

我一直不相信母亲会老,因为她在我眼里一直是那么年轻。这与祖父、祖母以及院子里所有长辈留给我的印象一样,既不见得有多衰老,也不见得有多年轻。

时间,在他们身上似乎是停止流动的。

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生活在乡村,生活在母亲的视野里。虽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然而隔个十天半月,总会见上一面。母亲做起事来总是风风火火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即使偶尔与院子里的邻人发生口角,她也是因占着理而从来不甘服输的。

从小到大,母亲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那样一副刚正不阿、理直气壮的样子。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穿着朴素干净的衣裳,脚上穿的不是打了补丁的解放鞋,就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运动鞋。

母亲似乎没有穿过什么时兴衣裳,却也不显老。

我没有父亲那样的好福气,见过十八岁的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比我记忆中更为年轻的样子。而这记忆中的年轻样子,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是她多少岁时的样子?我实在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是,我见过她挑着满满一担水在屋后的坡路上回家的样子,清亮亮的水在水桶里晃悠,却总也溅不出来,她的影子是金色的、欢快的;我见过她躬身于四月的麦地拔草的样子,草一垛垛地在她身后堆起来,麦子越发丰茂,春天日渐丰腴;我见过她刚刚从油菜地里走出来的样子,手中提着一篮子猪草,衣裳上沾满了香扑扑的花粉;我也见过她扛着一捆柴火或者是背着一背篓玉米踏着暮色回家的样子,前脚刚踏进院子,天就黑尽了……

或许正是这个年轻的母亲,让我现在回忆往昔时,总觉得我是从一个漫长的春天里走出来的。那些我所经历的人和事,都焕发着春天明媚的色彩,有着异常柔软的质地。

可是,我那时还并未意识到年轻是一件美好的事。第一次说我母亲年轻的人,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那些婶婶们,而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

某一天,母亲到镇上办事,顺便到学校看我。同学们都看见了窗户外面站着的母亲。我自然是跑出教室,与她相见。

母亲离开后,一位女同学凑到我的课桌前,很欣喜地问:“刚才找你的那个人是你的妈妈吧?”

我点头称是。脸上有点儿烫。因为我觉得母亲穿得不够体面。

“你妈妈真年轻!”她无比羡慕地说道。

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羡慕我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况且,母亲那时大概也有三十三四岁了。后来,我偶然得知,这位女同学的母亲已近垂暮之年了。

我的一位叔伯伯母也羡慕过母亲。

某年夏天,我们家买了一车煤,由于公路还没有修到院子里,只能把煤卸到院子底下的公路上,然后用人力将煤块搬运到灶屋里。父亲不在家,那位叔伯伯母便主动过来帮忙。

伯母帮忙把煤块搬到背篓里,母亲将之背到灶屋。一个下午的时间,母亲便将一车煤全部背完了,连煤渣也用撮箕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且,她还在较短的时间里,张罗出了一桌饭菜。

伯母不禁发了一句感慨:“还是年轻好呀,你看我刚满四十岁,很多事情都已捡不起、背不动了!”

在长辈眼里,同辈眼里,在我们后辈眼里,母亲年轻得像小溪边的一棵杨柳,像一株还在拔节生长的碧绿葱茏的玉米。

母亲笑着推脱:“哪里年轻了?看着一天天老了呢。”可我揣测,她自己大概也认为,不会老得那么快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她经常教导我们:“别人做得到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不就是多下点儿力气吗?不就是多流点儿汗吗?不就是多起个早床吗?不就是少歇息一会儿吗?”

在那些远逝的岁月里,她曾与父亲一道,为了节省几块钱路费,把化肥一类沉重的肥料从遥远的乡场上背回来,一回背两包;花一天的功夫,独自一人把满满的一车煤从村委会前的广场上一粒不剩地背回家里,两三千斤的煤呀;花一个季节甚至是举数年之功,将建新房的石料,从山中一块块背到院子的空地上,把一座山都背空了……

父亲长年累月不在家中,那四亩多田地,全靠母亲一个人打理。背、拉、扛、挑……她全部干上了!

很多时候,母亲把自己当成了男人。

在我眼里,她是个带有那么一点儿蛮干精神的英雄,是一个比男人更坚强的女人。

村子里有几个妇女,常被男人们津津乐道。她们会赶着水牛去地里犁田,会爬上两人合抱才抱得住的树上握着竹竿打核桃……父亲过去也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些事,不料母亲的反应过于激烈:“她们家男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嫁个男人做什么的?专门为你们做牛做马的啊?”

我以为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的。没想到某一年秋天,居然接到妹妹的电话:“今年的核桃,都是母亲爬上树去打下来的呢。”我的心里顿生一阵悲凉,替母亲,也替我们这个家庭。母亲是有恐高症的呀!

那几年,正是我们家遭难的黑暗年头。

父亲右脚受伤,整个家全部落在了母亲的肩膀上。她的个头那么小,肩膀那么瘦弱。然而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觉察到母亲在一点点儿老去。

她依然那么能干,做事情绝不拖泥带水。

她依然坚信,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这个家庭就会有所好转。

我甚至觉得,母亲抗拒时间的态度是强硬的。就像她在生活面前,是一个鹰派人物。

时间,似乎侵入不了她的身体。

3

母亲也是爱美的。每次出门前,她都要把自己收拾得爽爽净净的,不会忘记在那面椭圆形的小镜子前,梳梳头发,整整衣领。她甚至把这一套习惯也强加到我们身上。一些时候,我要出远门,或者到别人家串门儿,母亲看我穿得很随便,都会坚持要我穿哪件衣服。我若固执己见,她定会不高兴。

我在几张磨损得很厉害的黑白照片上,见过留着一头乌黑长发的母亲。她那时大概才二十出头,笑得十分好看,甚至还有几分羞涩。某一天,我问她:“现在为什么不留长发了?”“留长发碍手碍脚的,干起活来不利索。”她如此回答。若干年后,我惊奇地发现她用手绢扎了一根辫子。“为何留起长发了?”我问,而她笑得很腼腆。

漂亮并不是要穿得多么花哨,而是要穿着得体;也不是要穿得多么体面,而是要穿得干净,没有褶皱。这是她的美学观。

有时候,她从地里干活回来,肩头挑着沉沉的担子,手里却握着一束新鲜朴素的野花。

对于她的美,父亲最有发言权,可是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似乎也从来没有听他们忆及青年时期的恋爱史。

在我眼里,母亲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说丑。她与我那些婶婶们一样,都是以一个朴素的母亲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她们的样子,是母亲的样子。好似她们天生就该是那样一副样子。

母亲也是善良的。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村子外,我再也没有见到比她还要善良的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心性耿直、脾气暴躁的父亲不时与邻人发生冲突,甚至大动干戈,使得向家院子硝烟滚滚。发生这样的事情,作为妻子,站在丈夫这一边责无旁贷,可母亲选择的,不是给父亲帮忙出一拳、踢一脚,而是想办法快点儿平息纠纷。她的立场,近乎中立。事后,父亲都不免责怨她一番。

我以前对她的此种行为也颇为不满,现在才晓得我有一位多么深明大义的母亲。

乡村里,消息传播得很快。母亲不时为一些与她与我们家毫无关系的人和事叹息不已。甚至可以说,悲天悯人的她,是有点儿多愁善感的。

然而,在维护家庭尊严和保护孩子的事情面前,她却是大义凛然的。

某年,一个与我家素来不和的妇人,故意找茬儿与母亲发生了口角。那妇人见父亲不在家,欺负母亲不善言辞,也欺负她身单力薄,便叫嚣着要冲到我们家里来。就在她极其嚣张地要跑到我们院子里来撒野时,母亲从阳台下猛然抽起一根茶杯粗的木棒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像个英雄一样站在路中央。那个气焰嚣张的妇人,终于被这突来的阵势给吓退了。

多少年过去,我不知道一向谨小慎微的母亲,当年是如何在分秒之间做出那样一个行为的。或许,我们也可以把这英武之举归结于她那时还年轻吧。

然而,母亲老了。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妹妹一时心血来潮,用手机给母亲拍了两张照片,发给了我。打开彩信的刹那,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硕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看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个妇人,脸色黧黑,颧骨突出,瘦削得让人不忍多看一眼。几绺毫无光泽的头发,随意搭拉在额头上。从她的眼神和挤出的笑容里,一眼就瞥见了人世的沧桑和苦难。

这绝对不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的母亲吗?我的母亲怎么会这么丑,这么老!

可这分明就是她!

可她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实在是判若两人!

那时我们两年不见,她已衰老得让我不敢相认。

记起若干年前搭乘顺风车陪母亲去看姨妈和舅舅的旧事。姨妈那几年身体欠安,一直没有离开过针药。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呢,就已变成一个活脱脱的乡下老太太了。在那半天时间里,她们姐妹并未聊多少话。我们只是在他们家里歇息了一会儿,吃了一顿午饭,就匆匆地赶回去了。

一晃多年过去,母亲的一句话我却记得十分清楚。那是在去乡场的路上,母亲对送我们的小表哥说:“你妈这几年败得好快呀!”

姨妈的变化,给母亲的感受是震撼的。

母亲的变化,给我的感受更是震惊的。

一个人变老了,给时间击败了,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多年以前,天天与父母亲腻在一起,他们横看竖看,总是觉得我们长得慢,今天只有这么高一点儿,明天还是这么高一点儿。而别人家的孩子跟泡桐树一样,个头刷刷直往上蹿。直到某一天一个远房亲戚来到家里,大呼:“哇,这几个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呀!”父母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呀,孩子们的确是长高了。

漫不经心的生活,让我们忽略掉家人身上的细微变化,让我们失去了感知和捕捉那种同样是漫不经心的变化的能力。

时间的渗透,是轻手轻脚的,是和风细雨的,有着滴水穿石的恒心和耐力。

从上大学那年开始,我一年到头也难得回一次家。每回一次,我的心都要被狠狠地锥一下。那个记忆中的年轻的母亲已经不知去向。闻着狗吠声,站在院子里迎接我的,是一个比照片上更为苍老的妇人。即使我们一年或者是两年才得以见一次,我除了叫她一声“妈”外,不会有更多亲昵的举动。自从我记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挽过她的手,从来没有拥抱过她,更别说亲一下她了。

其实,我在心里特别想好好地抱一抱母亲,甚至想在她的肩头痛哭一场,或者搂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痛哭一场。

望着越发苍老的母亲,我因无能为力改变这种现实而心如刀绞。

4

母亲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每隔一个星期就会给我们兄妹三人打一个电话。没有什么惊天大事可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是一些被她说了千遍万遍的叮嘱。

这种又古老又现代的问候,似乎成为了我们之间一个固定下来的仪式。

前一段时间,她大概是夜里做了噩梦,第二天便给我们轮流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眼睛皮老是跳,嘱咐我过马路要注意安全,在家里要关好门窗。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儿风吹草动,她就会联想到我们,并为此心神不宁。

最近两年,我突然良心发现,忏悔似的决定,无论再忙也要多请几次假回去陪陪他们。我想,只要能经常看见他们,他们就会老得慢一些。我也不至于不敢相信那个在屋檐下等候着我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不至于不敢相信那个走起路来愈加蹒跚、佝偻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

可是决定归决定,总没有兑现的时候。所以,当母亲再一次落入我视野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去年回家过春节,她和父亲去镇上接我。在赶集的人潮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却迟迟地才举起手,怅然地向他们挥动。

母亲瘦弱得像一朵秋收后还坚守在田野的棉花,整个脸盘儿瘦得只有巴掌大了,耳鬓上如染了薄薄的白霜,比一年前不知老了多少!

“妈!”

“哎!”

一家人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相顾无言,唯有泪花在睫毛下扑闪。

大年初一的下午,在父亲的提议下,我们在院子里照了一些相片。于是,我与他们有了第一张合影,而父亲已五十八岁,母亲刚满五十岁。照片中的母亲,身着我几年前给她买的方格呢子外套,笑得很灿烂,还是那么精神。

对于照相,母亲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若板着脸,哪来喜色。我想,这也未尝不是她信奉并实践了五十年的生活哲学。

可是,无论她换穿什么式样和颜色的衣裳,都已经照不出她的十八岁,照不出她的二十八岁,也照不出她的三十八岁、四十八岁。

我不时翻看这些照片,总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可惜,她在年轻时,因为舍不得几块钱并未拍过什么照片。她的年轻时代,被父亲保留着吗?

她与她,是一对失散多年并将继续失散下去的姐妹。

令人揪心的是,我总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与我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某个周末,我照例接到母亲的电话。

“今年一定要努点儿力,争取明年把媳妇娶了。我和你爸一晃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连小孩都抱不动了。”她在电话那头说。

挂了电话,我真正觉得,母亲老了。

这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

我以儿子的身份,见证了她的衰老,用我不可一世的年轻见证她无以回避的衰老。

我并非唯一的见证者。

那几亩被母亲侍弄的田地,亦见证了她从青年到现在的一点点儿变化。虽然它们不像母亲一天天衰老,它们会年年新生,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时令,可是我也觉得它们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每每回到白岩水村,都是寒冬腊月,我所看见的田野,不是被茫茫大雪覆盖,就是满目萧瑟。田埂上的小树苗长成了苍天大树,光秃秃的枝条把高远的天空割碎,而更多粗大的树桩已经腐化成泥。很多曾深埋于地下的石头,已在地表,一些被母亲用锄头撬了起来,码在了田埂边。地边的那道宽阔的深涧,长满了齐人高的荒草,野兔、松鼠出没其间,较之于十年前、二十年前,它像个不修边幅的流放者。

很多并不归属于退耕还林之列的田亩,也早已是野树成林,荒草封路。先前的丰腴之野,已不忍卒视。

从田野里举目四望,白岩水村的那些山林更加苍凉深邃,清江北岸的凤凰乡面若黄土。

村子中的一些房屋久无人居住,青苔爬上了房檐门窗,屋顶开始坍塌。

这一切都在说明,田野也在老去。欣欣向荣的春天和繁茂透顶的夏天,只不过是一场场梦幻。

我家那几间房子的年龄似乎与我相当。以前生活在村子里时,觉得它们新得透亮,气派得不成体统,洋气得别具一格。可是若干年过去,笔直的瓦椽开始弯曲变形,房檐下结实的楼柱已经走样,阳台上散发着新木清香的木板已不再令人十足信任。斑驳的墙壁上布满了厚厚的尘灰,被雨水侵蚀的痕迹再也掩饰不了。

原来是何等宽敞明亮的房子呀,就拿那间十多年前充作火塘的房子来说吧。尽管窗外竹影婆娑,可母亲和婶婶们就坐在火塘边,就着那一窗明亮的天光穿针引线,谈天说地,不知剪过多少鞋样儿,纳过多少双鞋底儿。可是现在,那间屋子终日光线暗淡,大白天也得开着日光灯,而且逼仄无比。

将近而立之年的我,不得不艰难地学着承认并接受这些令人心碎的事实。

母亲老了。

父亲老了。

房屋老了。

田野老了。

村庄老了。

故乡老了。

曾经以为,母亲是一个不老的神话。

然而,这个神话正日渐瓦解。

作者简介:向迅,男,土家族。1984年生于鄂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中文期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孙犁散文奖、鲁藜诗歌奖、首届万松浦·《佛山文艺》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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