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 第7期

时间:2022-09-16 08:33:53

要是你问一个英国人,他爱不爱莎士比亚的乐府,他一定说莎氏的作品是非常的美丽而伟大,说这话的人也许这三十年来从不曾翻过一页莎氏的原作;也许十年前,曾经有一次他跟了朋友去看莎氏的戏,看了不到半幕便睡着在座中了;也许幼年在学校的时候,他也诚心的随和着其余的儿童,时时的诅咒“莎氏乐府”这一门功课。

可是,现在他宁可在你面前剥去遮盖他身体的衣服,断不肯承认不爱莎士比亚。

同样的你如问一个中国人,他爱不爱听古琴,他一定说那样清幽高洁的音乐,他最爱不过了,只可惜没有听到好手的机会。就使他得到了这求之不得的机会,在闭目静听的时候,他的心忽然的想到了一封多时没复的信,或是明天必须付的账,或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曲老是弹不完,曲终张目的时候,他一定摇头拊掌的说好,决不愿意说古琴原来并不怎样的好听。

要不是这样,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不爱古琴你逃不了做牛。

虽然并不以做牛为荣幸,我还是常常的说古琴不怎样的好听。可是我听到的好手也很少。

新近北京的许多古琴名手在北海开了一次琴会,我也去听了三四曲,听完了非但我的意见没有变。反而觉得更加固定了。

不错,那天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选择好。下午的太阳是很热的,何况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时时有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游客。要是环境不同些;听众的印象也得两样些。

就是那天的黄昏,在一钩新月的底下,我们两三个人坐在松坡图书馆的冷清清的院落中,又听到了一两曲。淡淡的月色笼着阴森森的几棵老树,又听了七弦上冷冷的音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情侵入心坎来。同样的一曲“平沙落雁”。在下午不过是些嘈杂的声音,这时候却蕴藏着不少的诗意。

那么七弦琴不是没有意思的了;只要有了适宜的时间和地点?可是,当“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山寺的钟声断断续续的吹到愁思不寐的离人的枕边,不是极凄凉的音乐么?冬日的早晨,大病新愈,睡床上望窗外的红日,听苍蝇飞扑纸窗,冬冬作响,也煞有意味。如果微风吹动廊下的檐马,自然风韵更多。就是在皎洁的明月夜,有人投一石子入寒潭,当的一声也已经妙不可言。

环境虽然可以增减音乐的力量,可是最美妙的音乐当然可以叫我们忘掉我们的环境。好象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读了才能有兴趣的文学作品当然算不上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们忘记我们黑暗狭窄的房屋,破烂单薄的衣裳。

自然,寒山寺的钟声,苍蝇扑纸窗声,檐马丁东声,石激水面声,里面已经有很大的分别,它们依赖环境的烘托,已经大不相同了。把这种声音来同古琴比较,古琴已经进步了几百倍,我当然也承认。不过,把古琴的音调来比钢琴和提琴,文何尝不是钟声和古琴的差别?不用说钢琴和提琴了,就是我们的琵琶胡琴也已经是进步的乐器。

我承认我实在不配来谈古琴。我非但没有研究过中国的七弦琴,我简直就没有学习过音乐,而且我的耳朵还是志摩的反面:他听得见无声的音乐,我常常听不见有声的音乐。一个识不得几个字的人高谈李义山,温飞卿,一个弄不清加减乘除的人大讲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过一样的可笑。

可是许多事只有不配谈的人才可以谈。阳春白雪之曲是不是比下里巴人之歌强,你去问下里巴人的和者固然是错了,你去问阳春白雪的和者也一样的不对。阳春白雪也许比下里巴人高,同时也许比下里巴人毛病多。也许一个两方都有为不够资格的人才能说中肯话。

只要你研究一件东西多了几个岁月,尤其是人家不懂的东西,你自然觉得里面有不少的奥妙。不用说古琴,就是研究一根木片,一块石头,甚至于一部《易经》,都会找出极大的意味来,这也不是完全因为在台上站了多少年便下不得台,大概还是因为每天都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暗示,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催眠,起初自己要自己怎样想,后来自己便自然的怎样想了。

所以,与其请教古琴专家古琴究竟要得要不得,还不如问象我这样的门外汉,只要这个人平常听到好的音乐时,也知道说声“好”。

这末一句的条件是万不可少的。固然一个音乐专家也可以批评,可是一个人有了上面的条件,他的话不一定就比不上专家。平常人顶普通的谬见,就是一个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就应当取消批评什么事的资格。你不会写小说,你就不配说什么人的小说好,你的字写得不象样,你就不能说谁的字比较的象样。可是你不会打架,你还是可以说什么人的力气比谁大。

那么,你觉得古琴不好听,你就说古琴没意思,你觉得莎士比亚没趣味,你就说莎氏不是伟大的天才,什么事都得自己重新估价了?

足的,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价,才能有真正的评衡,可是,你千万不要忘了那最少的条件。你平常看见好的不知道好,听见糟的不知道糟,也许你还没有估价的标准,先得自己问一问。你再得问一问:你觉得不好,为什么人家觉得好?为什么几百年来的批评家都异口同声的赞美这一本书,那一个歌?细细的研究,也许找出来错的是你自己,因为你那时实在还不够程度。也许错的是别人,他们就没有研究,不过因为那是“自古就有”的东西,他们自小的听惯了,以至自然而然的那样说,那样想。因为有许多大家崇拜的事物是曾经许多代评衡家精确的研究才成立的,有许多是已经僵了的化石,应当加以扫除的腐朽物。评衡者的重新估价,就是在这里面分出个清白来。在重新估价的时候,顶可靠的盈虚消息是保守者的口头禅。要是他们说“文以载道”,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你就有九分的把握知道文言一定有毛病;要是他们说“对牛弹琴”,你也就知道古琴将来的运命了。

赏析

在人们的一定层次上的精神生活中间,诗情,画意,以及琴韵之属,自然是彼此相通的。然而,诗、画、乐,则又无不可以归之为哲理。由听琴而悟哲理,该是极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这篇《听琴》,却并非由听琴而悟出琴韵中的什么理趣。甚至也不是由此及彼地品味出什么弦外之音。文章只是借题发挥,即是借听琴而及于审美,又借审美而及于阅世。简言之,说听琴的演奏只是个由头,论审美的复杂情状,才是文章的主体;至于引申开去的对世间万象的阅历及其感慨,似又隐在笔墨之外,而颇有一点的在弦外的意味了。

文章的第一节,起笔于文学的欣赏,进而及于听古琴,立意似乎在讽喻某种近于不懂装懂、附庸风雅的俗态。继而第二节,又以北海听琴为例,证实“古琴不怎样的好听”。这又看似是意在向读者示以自已的坦率。但又不尽如此。行文间自然引出所琴环境对审美感受的影响。写两处听琴,只在“冷清清的院落中”,在“淡淡的月色笼着阴森森的老树”相伴之下,“同样的一曲《平沙落雁》”,“这时候却蕴藏着不少的诗意”。文章至此,似意犹未尽。又举出寒山寺的钟声和私室窗纸上苍蝇的飞扑声,以及想象中的檐头铁马和寒潭落石的音响,进一步表明听觉同环境、同心理氛围的相互关系--这又俨然是就着人们的审美情状,来阐发美学的宏论了。但在这一节的临末,又进入化石山,一会引出同撞钟声、檐马声和激水声相比,“古琴已进步了几百倍”;继而又举出钢琴和提琴,以及琵琶和胡琴,同古琴相比较,得出前者都“已经是进步的乐器”的结论。其有感于社会发展的心绪,已隐于言外,语似旁及,意思却是并不浅的。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还是第三节里立出的新意:“许多事只有不配谈的人才可以谈”!此论看似立异标新,甚至让人疑惑这是有意于谬中求奇。但是,当你平心静气,读了作者的一番阐述之后,你就会不能不承认,此论自有其言之成理的地方。你会联想到“胶柱鼓瑟”、“当局者迷”这样的充满着智慧的古语,从而提示了一个门外汉也自有其对专门命题的发言权--自然,要连同这门外汉所需具有的不可少的条件。

至于第四节,则又进而引申出“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价,才能有真正的评衡”这样的已经离开听琴、离开审美都已远甚的命题。而那谈锋所指,则是文末点到的“保守者”了。而从文章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背景的史实为依据观之,文章似顺笔旁及当时的“文以载道”论者,真又很有些意在弦外之妙了。

文意幽深,文笔曲折,实在是这篇《听琴》的一个难得的美的特质。意幽而不晦,笔曲而不诡,在幽曲之间,又从容自若,言之成理,使得这篇文章达到了一种耐人索解而又引人领悟的美学与哲学的境界。

(韩少华)

上一篇:叶笛 第7期 下一篇:声音――编稿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