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儿 第11期

时间:2022-09-16 07:28:04

王树在学校有个绰号,小毛头。

不怪班上同学损他,他长得太寒碜了,个子矮趴趴,细瘦,黄黄的头发只有几根,再过大半年要升六年级了,可他看上去顶多像二三年级的学生,不叫小毛头叫什么。王树是他的大名,很平常,是他妈让他爸起的。刚出生,妈指着襁褓中的他问他爸:哎,叫什么呀?爸眼睛正斜着门口一棵苹果树,随口说:树,王树。王树就王树吧,妈妈喊了一声树乖乖。后来妹妹弟弟的名字就不费心了,枝乖乖叶乖乖。他家住纵湖镇上,吃商品粮,爸爸原来是鞭炮厂工人,生产事故炸掉一只胳膊和另一只手的三根手指,工伤退休,拿的钱少得可怜,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亏得侥幸保住的两根短手指有用,替厂里搓小鞭,天一亮就搓,搓到天黑,饭碗端上桌才歇下。怪了,两只难看的短手指灵巧着呢,像变魔术,抹浆糊捏黄纸捏红纸滚细铁条子,眼一眨一个,一天能搓好几盘。从不点灯,不上算,几盘小鞭的工钱抵不上买煤油呢。妈妈是家庭妇女,成天做家务,烧饭洗衣喂猪,也是忙得不得歇。

王树家门前用芦柴架围成了小院子,上面爬着丝瓜豆荚紫果叶子什么的,蜻蜓马蜂成天飞来飞去。旁边长了一棵苹果树,妈妈过门时带来的树苗,栽到院子里,浇水施肥,活了。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又伸出枝枝杈杈,几年前挂了果子,每年结不少,有五十多只,也有过六十只。苹果一露头,还是很小的青果,妈妈就数,一二三四五,数过一遍又数一遍,哪一枝多少都清清楚楚。苹果泛红了,妈妈站上高凳子把它们摘下来,到河边慢慢洗,用毛巾一只一只擦干,盛进竹篮,拿一块布遮起来,拎到集市卖。妈妈总让他跟着一起去,不是去玩,站在那儿望风,看到戴红袖标的就喊:不得了喽,来喽!妈妈会发了疯似的拎起篮子就跑。苹果卖的钱不多,用来替他和妹妹王枝交书本费。家里困难免了学费,书本还是要买的。

妈妈把树上结的苹果叫果儿,没长熟青的叫青果儿,熟了红的叫红果儿,叫得亲滴滴的,宝贝得不得了。果儿一冒出来,妈妈脸上就有了笑意,走路脚底下生风,早晚要到院子里看好几回。果儿长大了,树枝被压得弯弯的,怕压断了,在树枝下绑一根竹竿,稳稳地撑着。遇到刮大风,树枝摇摇晃晃,果儿会掉下来,没办法,已经掉下来了,青的,裹几张干荷叶捂着,捂熟了卖,卖的钱更少,换些酱油醋。妈妈会把掉下来的青果儿给他们吃,一年只给一只,大前年给王叶,去年给王枝,今年轮到他了,妈妈把青果儿皮上泥点子洗干净,悄悄塞到他手里。他高兴得不得了,青果儿接过来,连书包都不敢放,放进贴身小口袋,连跑带跳溜出了家门。走在路上想起了同坐的杨小贵,杨小贵在教室里吃过苹果,是舅舅从城里带来的,杨小贵故意慢慢咬,细细嚼,喀嚓喀嚓的,引得不少同学淌口水。他嘴里也有口水,咽进肚子,没作声,心里不好过,稀罕啥呀,家里长苹果树呢,怕吃不到呀。今天口袋里装着青果儿,不给杨小贵看到,让他摸,青的摸不出来,跟红的一样,怎么样?苹果,真苹果,不再得意了吧。他走几步停下来摸一回口袋,青果儿在呢,捂得有些发热。一条街走过去,拐个弯,学校大门看见了。

学校竹栅门拉到了两边,上边竹条子少了几根,都是皮大王们弄断的,王树不喜欢那些皮大王,瞎皮。一块大牌子竖在门口,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什么的,欢迎哪个没留意,欢迎不欢迎跟他没关系。进了校门往里走,到教室一看,糟了,门锁着呢,门口梧桐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平时吵吵闹闹,听不到小鸟叫,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白跑了。杨小贵不会来,星期天怎么会来呢?只好回家,回家干什么?用不着回去,带书包出来的,爸爸妈妈以为自己去同学家复习功课了,不会说什么。拿弹弓打麻雀去,打不准,瞎猫逮死老鼠撞到过一两只,反正没事,去碰碰运气吧。爸爸妈妈不要他做家务,更不要他搓小鞭,上学念书呢,那是正经事。回头走了没几步,突然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是老师办公室那儿传过来的,拍巴掌呢,干什么?不知不觉往那儿走。快到老师办公室了,里面乒乒乓乓,呵,打乒乓球,是比赛,怪不到学校门口竖着欢迎的大牌子。他平时不喜欢看打球比赛,口袋里装着一只青果儿,高兴得有些晕,不想回家,也不想打麻雀了,就在这儿看看吧。老师办公室门开着,他埋着头往里面走,突然门里飞出一只银色的乒乓球,“啪”地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刚要开口骂粗话,一个穿蓝色短袖运动衫的女孩跑出来,看他挨了乒乓球一下,连忙说对不起。粗话咽了回去,那女孩要去捡球,他抢在前头小跑着把球捡起来,扔给女孩。女孩一双大眼睛,眼角有些往上翘,朝他抿嘴一笑道了谢,拿着乒乓球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王树心里特别好过,像吃了一块稀罕的棒子糖。穿蓝运动衫的女孩跟他说话,还朝他笑,班上女生从不跟他说话,也没朝他笑过,看他都是冷冷的,好像他是不知哪儿来的野孩子。他挤进老师办公室,站在那儿看比赛,是县城一个小学和他们学校比,女子队。打了好几场,好看的只有一场,就是那个捡球女孩打的,打得好,实在太好了,球到面前就扣杀,又准又狠,对手被打懵了,没法招架,有一局打了个21比0,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跑过去跟对方拉手打招呼。好,好球,太好了!看球的同学老师兴奋地喊着,自己学校输了球,掌声喝彩声还那么高。体育老师郑大个子声音最响,喊了一声又喊一声,好像那女孩是本校培养的运动员。王树看呆了,这女孩不光球打得好,打球时脸上还带着微笑,朝他笑过好几回。他不敢朝她看,心怦怦乱跳。

呵,比完了,坐到场地边上,怎么不喝水呀,淌了一身汗,该喝水呀。他忽然把青果儿摸了出来,给她吧,对,给她,她口渴了。这个念头冒了出来,不知不觉往那边挪,靠近了,不敢挪了,装着看比赛,过一会儿瞥她一眼,想着怎么把青果儿送给她。球全比完了,青果儿没送出去,没法送,她离得不算远,可身边总有人,不是同学就是老师,一边看球一边和她说话。老师办公室里的人散了,郑大个子带着城里的老师同学走了,往学校小食堂走。他跟在后面,前边的人一个个进了食堂,闻到白米饭的香味了,不好再往前走,不要让人家以为自己嘴馋混吃的呀。回去吧,不回去不行呀,有些懊恼,手心攥着青果儿都出汗了,把青果儿放回小口袋,萎萎耷耷出了学校大门。

王枝王叶跟王树要青果儿吃,哼哼叽叽地缠着他,翻他的书包。是该给他们吃的,他们的青果儿都给他咬过一口,一小口,不给他们吃说不过去。他硬憋着不给,青果儿不能吃,自己不吃,一小口都不吃,王枝王叶当然也不能吃。脑子里那个念头还在呢,青果儿给穿蓝运动衫的女孩。怎么给呀?没法给,她已经走了,回城了。他觉得她没走,还在镇上在学校里,遇到穿蓝衣服的女孩都要盯着看半天,还跟在后面走,把女孩吓得直跑。晚上会做梦,梦见那个女孩,穿蓝运动衫,大眼睛,眼角往上翘,抿着嘴笑。青果儿给她了,拿在手里,咬着,一口接一口,多甜呀。梦醒了,脸上有些发烧,心乱跳。一天一天过去了,他看到的穿蓝衣服女孩都不是。不是她,不会是的,他心里知道。青果儿没有吃,捂得发黑烂掉了,妈妈狠狠骂了他一顿,把烂掉的青果儿喂了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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