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雨的国境之南

时间:2022-09-16 04:27:43

下雨了,你要躲到哪里?

一场大雨坠落下来,像谁拧开了天上的水龙头。刚才光线还很充足,云层一浓,空气中似乎能榨出一桶水,雨砸在硕大的芭蕉叶、宽阔的池塘、卖青槟榔的摊位、侨民遗留的骑楼、乱降价的摩的和空荡荡的头顶上,无遮无拦的。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顶着皮包,疯跑两步,跑到椰子树下,雨水透过浓密的椰子树叶,无处不在,她仓皇地四下打量,青绿色报刊亭还在一百米外的转角,她索性站在雨里。

我躲在芭蕉树叶下面,慌忙放下军绿色背包,拉开拉链。雨摔在芭蕉叶上,力道传到后背,仿佛木棍在身上抡捶。手伸到背包深处摸索,帐篷、水杯、笔记本、应急食品、医疗药物,终于在左侧找到那把天蓝色雨伞,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掏龙虾洞,整个胳膊都伸进恐怖、曲折的泥洞里,洞里有虾,更可能有蛇和河鼠,但是只要揪住蠕动的东西,就费了死劲往外扯。终于,把雨伞拽出来,拉长伞柄,撑开伞,欣慰地期待着雨伞上“哗啦啦”的声响。

——一点声音也没有,雨停了。

在热带雨林气候的滋润下,岛上的大山跟内地的彻底迥异,内地的山大多光秃秃的,大不了有一层树林点缀着,而这种点缀总是那样中规中矩,不多长一棵狗尾巴草、也决不少种一株梧桐树。而在海南,高大的阔叶林、浓密的灌木,不是要自顾自地生长,而是要把岛上的人类消灭。

冒雨往上攀爬,上了两个石阶,右手边有一块凸出的岩面,我躲到下面去。不过来这里避雨的不止我一个人,岩石角落里有一只竹节虫,足有两根筷子长,它正趴在一段朽木上,伪装成木头的颜色。朽木旁边,还寄居着一对泰坦天牛。我把背包放下,蹲坐在石头下面。这个时候,我还有时间看一看山上的景色。

半个小时之后,雨歇了。空气中的水分饱和,到处都湿透了。

远处的山头上,雨还没有停。一团浓云正席卷在山顶,雨水就是从那里一注而下,像浴室里的淋浴。站在这座山头,看那座山头下雨是奇妙的,这给人一种置身世外的超然感觉,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

我站在崖边,轻柔的云雾笼罩了我,吵闹的瀑布声清晰可闻,但是怎么也寻不到踪迹。云雾在手指、发梢、胳膊和裤裆间游走着,湿湿、软软的。抓一把放到眼前,却是满手的水汽。脚下云雾层层铺叠着,在风间流动。云雾中间缓缓收缩成一口小洞,洞里存留着大片田地和一个叫水满乡的村庄。

我走回石头底下,那只竹节虫正睁着草绿色的眼睛盯着我,天牛们也立起犄角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是离开的时候了。

大海啊,全是水

早晨五点半的样子,太阳早早地升起来,帐篷里闷热难耐,打开帐篷,海面上一条大渔船刚要下海,它们就像两头大象蹲坐在海面上,回来的时候,它们将满载着无数的基围虾和成千上万种海鱼。在近海捕鱼的渔民,舞起二十米长宽的渔网,在海面上抛撒。几条小渔船在近海穿梭,它们正在追逐虾群、鱼群,把它们赶到预定的撒网处。

我收拾好帐篷,清晨的阳光照在背上,像贴上一块烧红的铁板。我衣服跳进海里,海水分成三层。胸部以上是温热的,肚子上下是常温的,泳裤以下却是寒冷的。我戴上泳镜往深处游,到了淹没头顶的水域,我潜到水底,两条五带豆娘鱼在周身游动着,伸手去抓,它们一扫尾巴消失在阴暗的深海。我继续往前游,触到一块大礁石,我爬上去,肩膀刚好露出水面。沙滩离我有点远了,我有点担心,身边已见不到游泳的人。不远处,小渔船正向我驶来,渔民们看到我游了那么远,举起大船桨向我招手,我也脱下泳镜回应。

渔船飞快驶过,渔船身后拖着一张渔网。我目送着他们离去,这时,海面上“哗啦哗啦”蹦起无数的水花,我以为下雨了,但是太阳还那么嚣张,也不可能啊,我一摸脸,脸上的水花弹跳着,我抓下来,原来是白色的小虾米。海面上蹦跳着无数的白虾米,我双手在空中一挥,抓住一把活虾米,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它们在口腔里欢快地跳动着,并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嘴里麻麻的,像小时候吃的爆炸糖。虾米的味道鲜活、微咸、口感Q弹。一定是刚才那艘船把它们赶过来的。忽然一阵,像往脸上、肩膀上泼了沙子,我睁开眼,浑身都是白虾米,虾群在空中跃过一条弧线,往西南方向奔跳着。我的耳朵里也塞进了个把小虾,我抹干净全身,手里就是一捧虾米了。看来,早饭是解决了。

我潜到水底,虾群正憋足劲地游走着,撞到身上就改道继续游,少数焦急的虾米收紧尾巴跳出水面。那些都是我的早饭了。

但是要吃上一顿地道的海鲜,还得去三亚市的农贸市场,那里不仅有各种热带水果,椰子、芒果、菠萝蜜、榴莲等,而且还有无数种海产品,鳗鱼、基围虾、小鲨鱼、牡蛎、海参、鲍鱼、小猪一样的大海鱼等,只要在旁边的饭店花不多的加工费,就能吃上一顿像模像样的海鲜大餐,而且这些海鲜都是凌晨从渔船上批发来的。要是再来一碗夏季极品汤,清补凉,生活就太美好了,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在海底,蓝色成为了回忆

“潜水痛苦吗?”

“很痛苦。”

“为什么你还要潜水呢?”

“潜水的痛苦在于,当我身处海底时,会找不到让自己浮出水面的理由。”

“在那里,海水甚至已不是蓝色。”

“蓝色成为了回忆。”

——电影《碧海蓝天》中的对白

交钱、办手续、登上摩托艇,海面四平八稳地漂浮在脚下。飞梭了半个小时,潜水的岛屿近在眼前。回头看去,沙滩只剩下一条细长的白线,三艘白色军舰停在港边,不时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大海深处,只剩没有尽头的海水,往南二百公里就是西沙群岛。

摩托艇在一艘敞篷船旁熄了火,工作人员拽住牵引绳,我侧身跳上去。一个女孩儿从海面上漂上来,她潜水结束了,正要上船换泳衣。她睡倒在船舱的长椅上,脸色惨白。我坐在她旁边,等她脱下潜水衣。她丝毫不动弹,似乎她不是潜水上来的,而是因溺水打捞出水面。好一会儿,女孩才费力地脱掉潜水衣,却无法爬上摩托艇,干脆躺在敞篷船的船舷上。在水面潜水员的搀扶下,她勉强上了摩托艇。她是患了深海幽闭恐惧症。她在海底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恐慌呢?

我忐忑地穿上潜水服,潜水服像一层紧身厚皮似的,黏糊在身上。我从未潜过水,也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恐怖的事情。潜水员示意我下水,清澈的水面和晃眼的泛光并没有给我带来好感,而是加倍的恐惧。我跳下水去,就像一个死刑犯毅然走上了断头台。潜水员抓住我,告诉我上升、下潜、OK的手势,然后在我后背挎上氧气瓶,氧气瓶下面挂着五个腰铅,我问为什么要挂,他告诉我这是为了方便下沉。他问我会游泳吗?我说会。他警告我在海底千万不要游泳,一切听他指挥,他会抓住我到处去看,我点点头。他给我一只咬嘴,用来吸氧,我给出下潜的手势。

潜入海水里,我下意识地憋住气,跟往常自由潜一样,但是下潜两米,我意识到这是潜水,咬嘴是可以呼吸的,我猛吸一口气,胸腔里灌进满满纯净、清新的氧气。

下潜五米,光线幽暗,耳朵刺疼。我捏住鼻子,往耳道里吹气,耳压总算平衡,刺疼感也消失了。天空只剩下一点光亮,海水也变得冰凉。继续下潜,就能看到珊瑚,珊瑚并不是CCTV-9记录频道里播放的色彩斑斓,而是单调的棕色、白色,揉捏在手里,软软的、嫩嫩的,像婴儿的耳朵。两条小丑鱼从礁石里探出身子,看到我嘴上冒出的大泡泡,又缩回礁石里。我抱住礁石,看到它们正在罅隙里观察我,我把手指伸进去,它们友好地用尾巴扫了我的手指。礁石下面,集聚着几只紫色海胆,它们缩成一团圆球,圆球表面是半截手指长的尖刺。一只ipad平板电脑大小的青螃蟹正高举着大螯,它缓缓地远离我,头顶的长须簌簌扇动着。

再下潜,便下到一个小海沟。那里海水榨干了大部分光线,仿佛傍晚一样,抬头一片昏暗,海面遥不可及,就像身患绝症的人,再无生还的可能。我满心的欣喜一扫而光,我对晒人的阳光、带海腥味的空气、晒黑的渔民产生了极度的渴望。胸口像压了一辆卡车,耳压愈加难调节,呼气也更加频繁,现在调节情绪的惟一办法,只剩下深呼吸。每一次吸氧,都能缓轻胸口的水压。

站在海沟底,脚底的细沙浮上来,我把心思集中在各种海生物上。带蓝条纹的海鱼、小海龟、形状怪异的礁石,还有在礁石上蠕动的棕黄色海星,我忍不住游过去。我忘了身后还有一名潜水员,没游两下,潜水员抱住我的腿,腿动不了了,我就用手划水,他松开手,游到我的面前,严肃地在我面前做出“×”的手势,我只好回应一个“OK”手势。他游到我背上,缓缓推着我前进。

等把珊瑚、海鱼看腻了,他在我泳镜前做了一个“上升”的手势,我点点头,任由他提着我往上浮,海水在身上摩擦着,水温慢慢回暖,我贪婪地欣赏着扑面而来的阳光,天空的蓝色也变得清晰,无尽的黑暗甩在脚底,我产生一种升上天堂的错觉。整颗头浮出水面的瞬间,耳膜像爆破了一只乒乓球,巨疼无比,我担心是不是耳膜穿孔了。我示意潜水员跟我说话,他问我要不要在海底拍照?我摇摇头,原来我的耳朵没出什么毛病,是上升过程中,压强变化迅猛,浮出了水面,耳压才调整过来,那阵爆破声,是耳孔在弹出水花。

我爬上敞篷船,远处的摩托艇正拨开浪花驶来,它将带来另一批潜水爱好者,而我也要登上摩托艇回到沙滩上。

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深夜,小旅馆窗外“咋咋呼呼”一通乱响,我打开窗户,狂风扑抢着呼吸,仿佛要掐住喉咙。我连忙拉上窗子,打开灯,窗外飞跳着一只洗脸盆,椰子树前后摇摆,椰子碰撞出闷闷的响声,像被弹了无数个脑瓜崩儿。行人站在外面,一分钟能换五、六个发型。

台风尤特在每个人的睡梦中登陆海南了,我打开手机上网,赫然看到环岛的所有高铁、动车全部停运,出岛的所有列车也相继取消。我内心垒砌的千层大厦,轰然倒塌了,明天乘早班火车的计划搁浅了。

女朋友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没在规定时间内回家,是不是出去鬼混了。我和她解释。她说,你出去那么累,图个什么?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出去看世界吗?为了风景吗?寻找新的生活吗?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我出去旅行,为了更好地回来,更好地回到我比尔博·巴金斯式的宅男生活。

我望着窗外,身高不足一米五的霍比特人,正咀嚼着长烟斗,摩挲胸口的长毛,对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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