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女画师

画师――化尸

得知高中时的死党康恩出了车祸，张梓同马上买了机票，从德国飞回国内。从机场到长沙市，已是华灯初上了。他在一家酒店住下。给康恩的爸爸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的住宿酒店，请他们放心。草草地吃过晚饭，洗了一下澡，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回想起和康恩在一起的情景，正在伤感，门“咚咚”地响了。圆孔里，一个黑衣黑发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像极了午夜幽灵。

张梓同吓了一跳，虽然他是无神论者，但是康恩命在旦夕，自己刚住下不久，忽然出现这么个幽灵般的女子，实在是有些恐怖。此时，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连服务员都吃饭去了……

张梓同犹豫问，门外的女子说话了：“是张梓同先生吗?我是康恩的朋友晓敏，想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一听她报家门，张梓同释怀了，干脆开门，将她迎了进来。晓敏身形瘦小，一身黑色服装，显得她更是清瘦。她坐下后，便主动说：“康恩的爸妈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就赶紧过来了。据他们说，你和康恩是非常好的朋友，康恩最年轻最青春的时光，是和你一起度过的，因此，我想向你多了解一下康恩的情况，不便之处，请你见谅……”

康恩父母介绍的人，自然不会是坏人。但她要“了解情况”，莫非康恩的车祸还跟自己有关吗?张梓同疑惑地想，晓敏也许看出了他的心事，小声介绍说：“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晓敏，是一名画师。我来自湘西，康恩的爸爸原来也是我们族里的，他是我‘大伯’……”

湘西?是的，张梓同想起来了，康恩曾跟自己说过，他的家乡是湘西，那里是一片神秘之地，最著名的是“赶尸”和“蛊毒”。从她的谈话里，张梓同知道她是康恩的一个远房表妹。

这位表面素净的表妹，自称“画师”，要为康恩画像。由于康恩在车祸中受伤严重，她无法按照目前的情况画像。所以。她要找康恩身边的人，根据他们的叙说，画出最精彩的康恩。张梓同一昕，松了口气：“好说，你等着。”

说着，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里面一个文件夹里，存着上千张康恩的照片。晓敏很感兴趣，一张张地翻看。张梓同在她身边，随她一起看。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长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化真的好大。康恩中学时是瘦长脸，而工作后则变成了圆脸，身材由“豆芽菜”变成了粗水桶，记忆中的康恩，跟现实中的康恩，居然是两个人。

而康恩父母印象里的康恩，肯定又是另外一副模样。张梓同终于明白了晓敏的苦心：她是想找到更多面的康恩，从而给康恩画出一副最真实的图像。

跟晓敏聊了一会儿康恩的故事，已经十点半了。晓敏起身告辞，看着她在走廊里的背影，张梓同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蛮有意思。即便是亲戚，给康恩画像，其实就是画遗像，只需要将主要的音容笑貌画出来即可，用不着这么认真的。不过，她说话的样子，蛮可爱。温婉典雅，在东方女子身上才能够完美体现出来呀……

第二天，张梓同看到了康恩，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见到真人，他还是大吃了一惊。康恩在车祸中受伤严重，下体几乎是支离破碎，上体除脑袋齐全外，胳膊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康恩父母跟张梓同拥抱，失声痛哭，张梓同也流下了眼泪，他明白，康恩事实上已经死亡了。

当天下午，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病房里所有康恩的亲人和同学都痛哭起来，晓敏忽然从床底拖出一口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有石膏颜料等东西，晓敏套上塑料手套，安放早已准备好的木架，然后熟练地将石膏等东西抹到康恩的身体上，张梓同惊异地看着她，此时。张梓同总算明白了，晓敏不是一般的画师。而是专门为那些死于非命而造成肢体残缺不全的尸体而服务的“化尸”，只不过为了避讳，而称为画师。这种画师连接阴阳。准确地说，应该称为“阴阳画师”。

而晓敏，则是这一行当中少有的女性。

再次进入房间后，大家都惊呆了。因为都刚看过康恩残缺不全的样子，而眼前的康恩，四肢健全，全身干净，面容经过简单的化妆，竟是～副另外模样。他既不是现在的圆脸，也不是长脸，介乎两者之间，但又那么栩栩如生。在康恩父母看来，那是记忆中顽皮的少年儿子，在张梓同的眼里，又是恰同学少年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康恩，而在亲友当中，康恩则是一个健壮的青年……

晓敏的高超技艺，震惊了大家，同时也震惊了张梓同。“神乎其技也”。张梓同喃喃地说。

带你去德国

康恩葬在了故乡――一个战士，要么战死疆场，要么回到故乡。张梓同去了湘西，在乡下那几天，他发现乡人看到晓敏。避之唯恐不及。也难怪。晓敏这种身份，自然十分尴尬。但张梓同却觉得，晓敏的角色，跟日本的“入殓师”是一样的，帮助人有尊严地死去，这是积德行善，应该受到尊敬，而不是排斥。

对这一切，晓敏很淡然：“没事，习惯了。我入行时，我爸是坚决不允许的，他说过，要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才能人行。假如爱我的人因为我的工作而嫌弃我，那这个人就不值得我爱。”

几句话，让张梓同肃然起敬。细聊，才知晓敏是当地师院美术系毕业的，学的是雕塑，因为亲眼目睹一位同学车祸而死的惨状，从而萌生了接父亲班的想法。父亲是一位乡间画师。尽管从事这一行收入颇丰，但却是一个“脏活儿”，不适合女孩子干。父亲反对，自然在情理之中。

湘西湿气重，人们口味也比较重，张梓同很不习惯。好在住在晓敏家，晓敏厨艺高超，居然会做披萨、寿司、韩国泡菜和石锅拌饭，还有夫妻肺片和小鸡炖蘑菇等一些地方菜，这些都是她在网上学来的。她变着花样做，食材都是绿色食品，让张梓同大快朵颐。他觉得晓敏说得很对，纪念康恩的最好方式，就是自己过得开开心心，让他泉下有知而快慰。看过无数死亡的晓敏，反而更热爱生活，她经常说：“活着真好!”

这种心底的快乐，跟她平素清冷的打扮截然不同。张梓同临走时，忽然对她说：“晓敏，要不，跟我去德国吧。”晓敏奇怪地问：“为什么?”张梓同叹口气说：“有个人希望得到你的拯救。”

那个人，就是张梓同自己。他告诉晓敏，其实，假如不是康恩出事，在德国的他也许会死在异乡。晓敏惊异地看着他，想不通这个已经得到拿到德国绿卡的青年才俊为什么会想自杀。张梓同摇着头苦笑：“你知道什么叫‘抑郁症’吗?我就得了这个病。我在德国。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作为一个华人，他们的文化我融不进，所做的工作，无非是技术工人，每天按部就班，没有爱人，虽然网络发达，可以在网上看到国内新闻，却发现很多都是负面新闻，让人心里生闷气……”

晓敏明白了，在异乡的他需要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的人感染他。张梓同抓着她的手说：“晓敏，我需要你救我。一，我喜欢你，觉得你蛮顺眼，又可人，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真的很快乐；二，我觉得你也需要换一个环境，去掉你的黑色衣服，一个人内心再强大，也强不过环境的侵染；三，你是阴阳女画师，我是一个在阴间边缘的阳闻人，能拉我回来的，只有你了。”

一番话，说得晓敏机械地点头。

听说张梓同要带晓敏走，晓敏爸爸满怀忧虑，康恩爸妈跟他保证张梓同绝不是坏人，他才放心。为女儿准备东西时，他悄悄说：“那个伢长得蛮不错，虽然年龄比你大点儿，但他有文化，你若能嫁给他，我闭眼也放心了……”

晓敏面颊绯红，嗔怪说：“爸，人家都抑郁得想自杀了，哪儿会想这种事。”

爸爸笑道：“男人嘛，就是自杀前也想跟女人在一起的。外国那个罗密欧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张梓同为晓敏办的是旅游签证，手续比较简单，很快。晓敏和他一起登上了飞机。到了德国，晓敏发现张梓同租住的地方蛮大的，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厨房里也是各种先进的电器，屋里一尘不染，晓敏疑惑地问：“你这是抑郁?不想活了，怎么家里还搞得这么好?”

张梓同一笑，说：“不那样说，你会来吗?”

爱拒绝杂质

在德国，张梓同开了家丧葬公司。但是，生意并不好。婚丧嫁娶，这跟民族文化是紧密相联的。张梓同在德国混了几年，发现殡葬业进入门槛比较低，进入了才发现做起来比较难。要想做好，必须有特色。看到画师晓敏，张梓同动了心思。

原来仅仅是生意!晓敏一阵失望，张梓同热烈地说：“晓敏，你知道吗?德国是一个车轮上的国家，近几年，德国的车祸高发，不少人在车祸中丧生，你的绝活儿在这里绝对有市场――哪里的人都希望亲人能够完完整整地死去啊。”

晓敏不吭声，张梓同继续劝说：“你在国内是渡人，在这里同样渡人。白求恩不远万里到中国，帮助中国人革命，你也发扬一下风格，帮助一下可怜的德国人吧……”

晓敏笑了起来，点点头。

张梓同的第一单生意很快来了。一个在车祸中丧生的少年，身体被撞得残缺不全，看到张梓同登在报上的广告，少年父母找上门来。他们以为是中国巫术，但看到身着得体服装的晓敏，顿时放下心来，将儿子交给晓敏打理。晓敏跟他们聊天，张梓同在一边翻译。德国科技发达，很多家庭都有摄录机，家里存有不少孩子的影像资料，这些资料帮助晓敏很快地做好了模型，两天的时间，她就将事情做好，少年的父母揭开白布一看，脸上的表情跟张梓同看到修复好的康恩之后的表情一样，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少年父母慷慨地付款。张梓同公司的名声慢慢地响亮起来。但很快，晓敏的签证日期到了。张梓同要为晓敏续签，但晓敏却想回国。

张梓同很不可思议：“晓敏，你看，这里买不到假冒伪劣产品，吃的都是放心食品，物价还比国内便宜些，赚钱又多，没人歧视你，相反，大家都很尊敬你――何必回国被那些愚昧的人看不起呢?”

晓敏摇头：“这里千般好，也是外国，不是家；而国内千般不好，也是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再说，我爸在那里，亲人在那里……”

张梓同忽然抱紧了她：“我在这里!晓敏，我爱你，我要娶你。咱们在这里成家，我变成了你的亲人，将来咱们再将爸爸接到这里，这里不就有了家的感觉吗?”

晓敏看着他，忽然一阵苦笑：“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不要混为一谈。我最讨厌为了利益而伤害感情的人。”

张梓同呆了，毫无疑问，晓敏将他的表白，当作是他为了生意而不得不选择的权宜之计。晓敏大学时的那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那个男生为了得到机会，而跟系主任的女儿恋爱，他跟晓敏说，拿到机会后，他马上和她分手，再跟晓敏在～起，但是晓敏眼里揉不得沙子，她痛恨为了利益而将纯洁感情弄得一片脏污的男人。

而张梓同，跟她的前男友一样!

张梓同无奈，只好为她买回国的机票。晓敏在德国赚的三万欧元，他～分不少地都交给了晓敏。但晓敏还是偷偷将支票放到他枕头底下了，此一去，两个人天隔一方，也许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她不想让钱再影响两个人的感情。

出了北京机场，在拿到行李后，她顺便检查了一下行李，却发现那张支票躺在他送的笔记本里。支票由中国银行通兑，国内也可以兑款的，晓敏看着支票，心里忽然有一丝疼痛：如果，他是真的爱自己呢?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我也在爱着他。而且是非常地爱他吧。晓敏拖着行李，泪水滚滚落下。假如不爱他，不会邀请他住进自己家，同时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住；假如不爱他，不会为他洗手做羹汤，不会挖空心思地想菜式；假如不爱他，也不会草草地离开家乡，然后跟他去遥远的德国……

可是，正因为爱他，才不允许爱掺杂杂质。当得知他的丧葬公司需要她的那一刻，她的心真的是凉透了：原来，他的爱是有目的的。

爱穿阳阳界

看到女儿出现在眼前，爸爸揉了揉眼睛，“爸爸”，晓敏和爸爸拥抱的一刹那，泪水又一次滚滚涌出。爸爸一个劲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男人多得是，不必伤心。”

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张梓同打来的电话，询问晓敏是否安全到家。爸爸满怀疑惑：“女儿，他还是蛮关心你咧，你们怎么闹掰了?”

晓敏将他做丧葬公司的事说了，爸爸一阵叹息：“女儿啊，你太固执了。事业和感情，对男人来说并不相悖。能够找一个爱的人，同时这个人还对自己的事业有帮助，这种一举两得的事，谁都愿意干，他又如何能例外?女儿啊，你看琼瑶剧实在太多了!”

爸爸是乡间的知识分子，知女莫若父，他知道女儿的症结在哪儿。经过爸爸的劝说，晓敏心情好了点儿，心里竞慢慢地原谅了张梓同。之后一个月，张梓同每隔几天都要打一个电话，或者在网上跟晓敏聊上几句。他的生意没有那么火了，但是比以前还是好点儿。空闲的时候，他就打座。晓敏好奇地问：“打座干什么?参禅?”

张梓同回答：“自我反省啊，争取快点儿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然后赶紧回国找你……”

晓敏笑了起来，打了几个字：“才认识几天，感情会那么深?”

张梓同答：“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却没有真爱情；有的人，认识几天，却情定终身。就像你的老乡沈从文和张兆和……”

晓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想说，你回来吧，可是，又说不出口……

就这样，电话和网聊继续了一年。一年的时间里。晓敏都没有做事。那三万欧元，兑换成人民币，真够她花很长一阵子了。花着这些钱，晓敏觉得蛮幸福的。她甚至想，钱花完了。再回德国挣……

她又一次接到了德国来的电话，但打电话的却不是张梓同，而是一个中国朋友，他说，张梓同出车祸了，临死前，交待他说，让晓敏来处理他的后事……

晓敏傻掉了!他还说了几件事，一，张梓同将他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晓敏；二，他想对晓敏说，他应该先和晓敏谈恋爱，然后再将公司打理成“夫妻店”，他把次序弄翻了，后悔终身……

晓敏痛哭不已。天塌地陷，2012，所有的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她终于明白，她永远地失去一个爱她的男人了。她以为他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却没想到，最后一面，却是她这个阴阳女画师，要为他……

让他有尊严地死去!想到这一点，晓敏强忍悲痛，快速办好手续。到北京，转机到德国。那天，阳光明媚，她下了飞机，一个人在接她，他就是――张梓同。

他无赖地笑着，一脸的狡黠，晓敏快速走过去，“啪”地甩了他一耳光，然后，又钻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张梓同抱着她，喃喃地说：“你来了，说明你心里有我；我骗你，也是我心里有你――咱们的‘夫妻店’终于可以重新开张了……”

晓敏又哭又笑――如今在国内，钱可真不经花啊，买买机票，就花光了那三万欧元了的最后一部分钱了，是该重新干活挣钱了!

责编／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