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15 09:08:15
壹
我是小眉，我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七弦琴。
我在江南最负盛名的琴行沉吟千年。每天都有形形的人从我身旁经过，带着俗世的眼光、敷衍的微笑。偶尔会有一两个略通音律的富家少爷、达官显贵轻轻拂去我身上的灰尘，然后失望地摇摇头。我知道他们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罢了。
我发誓，如果有一天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低头微笑着说：“跟我走！”我一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和他厮守一生。
贰
乱世。中原的血腥厮杀一次次打扰这个宁静祥和的小镇。
琴行生意越来越差，老板娘不得不尽快低价售出我们，但我等待的男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我想我等不到他了，等不到那一天，等不到他用温柔低沉的声音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走。”
我仰起脸最后一次仰望被硝烟浸染过的天空，头一偏，沉入阴暗的梦魇，不愿再醒来。
叁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经历了多少双手，我的身体异常冰冷。
耳边烽烟战火一直没停，反而愈演愈烈。山河四分五裂，辜负无数无辜生灵：年轻的士兵面带莫名所以的表情死去，远方村口盼望良人早归的姑娘从此希望落空；流离失所的寡妇抱起孤儿眼神呆滞不知所措，她的丈夫早已战死前线，现在她带着孩子去赴死陪葬；乱葬岗上，午夜悲戚的风穿过爬满尸虫的残骸，低声破鸣。
我迫切想知道这个盛大但苍白的世界，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来呼应我声势浩大的爱情。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我注定要毁于乱世？
肆
“先生，您看，这儿有一把琴。”
“真的。”
我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温文尔雅。他轻轻从乱石堆里托起我的身体，低声开口：“好琴。”
我睁开眼见到久违的阳光和一张微笑的男人的脸，他没有说“跟我走”。但我相信他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人，白衣胜雪，器宇轩昂。主人，我终于等到了你，我是小眉。
可是这样的男人，为何眉宇间总有隐隐的悲伤久久不肯散去？
伍
建安十五年，三个陌生男人三次出入主人隐居的破旧茅庐。
从他们的言谈中，我略微知道他们是来请主人为一统天下出谋划策的。每次他们来，主人不动声色的悲伤都会淡去一些，尽管前两次他都闭门不见。原来主人的梦想是摆渡天下，拯救苍生。那段日子主人常常呆呆地凝望窗外，叶子簌簌下坠，像极了凋敝无常的世道。主人想过的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生活，只是时为乱世，有些事由不得人选择，有些事选择了便是决定天下人的生死存亡。最终主人还是决定出山，为了他的梦想，为了天下苍生。
而我始终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他就是我苦苦等候的人，他就是我的梦。
但谁又知道这样选择的结果是什么？是戎装一生，还是马革裹尸？谁又知道呢？
……
陆
城内空荡荡的。主人怀抱我高坐楼上，远处浓重的黑色落在主人晶亮的瞳仁里，耳边寒风呼啸。
城下黑压压的一片，是敌军。他们趾高气扬地望着城楼，神情不屑。那个被主人唤作司马懿的男人站在队伍中最显眼的位置，风灌满他的锦袍，怒目视，不可一世。
我偷偷看了主人一眼，他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突然主人五指张开在我身上狂肆地拨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某个瞬间我甚至能感受到主人指尖迸发的霸气和柔情幻化成千军万马、金鼓齐鸣。身后，云朵大块大块地坠落，“四弦一声如裂帛”。
城下敌人六神无主地呼天抢地，某种难以名状的惊恐让他们面如死灰。尤其是司马懿，带着所有的骄傲、尊严威风扫地。最后他不甘心地瞪向城楼高处，担心有伏兵，转身号令全军撤退。
主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咧嘴笑了。他指尖的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往下流，溅得满地都是。
柒
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仿佛看到主人生命尽头落满杨花。
主人果然老了，已经过了那段可以笑得纯粹的年龄，眼角深陷的细纹烙下岁月痕迹，再无法抹去。
主人站起来，依旧器宇轩昂。只是他再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他，那个在月夜低吟的才子，那个在参天古木下千万年不变边抚琴边唱《梁父吟》的男人，那些只能永远留存于记忆开端的地方，流光不复当年华彩。而他那双会带着落花般古意轻轻抚过我的手，原来竟只是我单纯近乎愚昧的痴梦。他沉郁的眉眼凝结了我心头所有的苍凉，他沉默的侧脸是我永不能挽回的悲伤。
中原的铁蹄踏碎了一切。
捌
主人，你终究是不能陪小眉走完一生，对不对？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看到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终于明白――我的悲哀是我不懂得身为男人需要的叱咤风云和雄心壮志，主人的悲哀却是对刘备三顾茅庐知遇之恩的无以为报。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扶不起的刘阿斗、分崩离析的疆土，进退两难的主人你要何以为继？主人，你舌战群儒，巧借东风，七擒孟获……用智慧指点江山，傲视九州，可曾算出自己追逐一生的结果竟也不过一黄土，遗留后世的亦仅仅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哀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和历史赛跑，主人输了，输得比我还惨，输掉了他的青春他的激情，输掉了最后一次拥抱这个世界的权力。
未酬的壮志抛弃了霜华满鬓的主人。彼此天涯。
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苍穹。弦断。人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