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悟空,长安无安

时间:2022-09-14 09:31:58

(一)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皇上开词赡文学科(词赡文学科是唐代制举考试的一种形式。制举考是皇帝亲诏临时设置的科举取士体制之一,用以选拔非常人才),由各地官员举荐20名应试者参加,其中前五名可授予九品官职。“通过制举考就等于一步迈上了仕途。”从小父母便如是说。

我家住在四水环绕的江南名城:杭州。本家姓吴,哥哥叫“秀彩”,我叫“文彩”。十年寒窗,我们一起通过了官府的考试,即将赶赴国都长安,参加皇上恩科考试。

傍晚,小妹文秀为我们打点晚餐。文秀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娘一直为有这么个女儿而备感自豪。文秀并不知道,其实她本不是吴家的女儿。那一年庙会,爹带着6岁的秀彩与5岁的我去街上凑凑热闹,在迎春桥脚边发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她,一张小纸条置于其囊内,上书:“叩请好心人收养。”我家虽清苦贫寒,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抱回了家。那夜灯下,爹与娘从我和哥哥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将她取名为“文秀”。

从15岁起,我便喜欢上了这个不是妹妹的妹妹。可是文秀却也悄悄地有了心上人尾声,这次尾声也通过了官府考试,将与我们一起前往长安。我对他,自然万分地看不顺眼。

水乡的情调是浪漫的,人也是多情的!杭州城靠近海湾,气候湿润,女子也出落得个顶个儿的秀气。我与哥坐在打铁铺边的小亭子里,听着 “哐、哐、哐”的打铁声。 “文彩,你说这次我们能考上吗?”哥冷不丁地问道。

“能!就凭咱的实力。”我不屑地答道。

哥沉默了。血红的晚霞映满了西边的天空。我知道,哥通过这次官府的选拔考试也是侥幸的,那天他不过是拿我以前写过的文稿,换换题,誊抄了一遍而已。而皇宫殿上的制举考就不那么容易混过去了。而我,自恃天资聪慧。

“秀彩,文彩,吃饭了!”文秀来喊我们。她一直直呼我们的名字,有时我会拿着毛笔敲她的头笑骂她不懂礼貌,而她只吐吐舌头,便乖巧地回房绣花去了。

饭后,哥打开西窗,迷惘地望着天空,即将到来的殿试给他带来的压力的确沉重。

夜已深了,突然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只那么两下。爹和娘已经睡下,文秀大概也睡着了,我扭头看了看哥,他仍然瞪着黑漆漆的夜空。“谁?”我走到门边,轻声问道。门外无人应答。打开门一看,地上有一封信用小石子压着。

信是他写给文秀的,他 尾声。哥这时也好奇地走了过来,看见信封上“文秀启”,就对我说:“我送过去吧!”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哥站住了,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拿着信,呆了一刻钟,狠狠地把它拆开,哥想阻止我已经来不及了。借着一跳一跳的淡黄的烛光,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看完了信,愤恨地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了墙角。

信上说:“文秀,去长安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八月十八晚,钱塘江边,不见不散。尾声。”

八月十八就是明天。我一宿无法入睡。

第二天,文秀依然像往常一样打点家务,哥依然望着天空,本来我准备说点什么,可又难以启齿。

…………

我与哥风尘仆仆赶到长安的时候,已是制举考开考的那天早晨。辰时我们列队进殿。大殿金碧辉煌,我却已是浑然不觉。来时路上,哥对我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听说……尾声死了。八月十八涨潮,他一直站在钱塘江岸边,给……淹死了……”

“哥,你拿这去背一下吧。”我递给哥一首诗,“也许用得上。”

(二)

我们在殿内各自的位置上坐定,哥就坐在我前面。皇上高坐龙椅之上,威严地依次打量着殿下从各地选送来的19个人。大厅里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到哥长衫的后背已湿了一片。“时辰已到,关门,未到一人作自动弃权。”丞相缓慢而凝重地喊,“发卷。”

题目是一个字“情”。

我暗暗冷笑:哥真是贵人好运。开考前我给他的便是我原来准备在考后送给文秀的一首情诗:

落水花

布衫草芒霾天旋,

乡音空荡锁清愁。

拟词打酒穿桃花,

窝似泥潭念春秋。

坐席悬搁应残月,

不罢休!

刀横架首似水流。

每句首字相连,便成一句:不想你我做不到!

不知文秀在知道尾声的死讯后是何等的伤心,就因为我自私地扔掉了那封信,害死了一位痴情的才子。尾声并不坏,坏的人是我!是我!手中的笔被我握得“吱吱”作响。

一天的光阴便可让寒士成为权臣,而我手中的笔却没有沾过一滴的墨,宣纸上只有我清晰的泪痕。已经末时了,该结束了吧。御驾亲临试场后,只剩下监考的丞相依然瞪着双眼,巡视考场。

我快不能呼吸了,真的。内心的不安与良心的谴责像利刃一样绞着我已脆弱不堪的心。

我一把拂掉桌上的笔墨纸砚,推桌而起……

(三)

哥真的考中了,成为太子校书。这时我才意识到:哥吴秀彩,真的成了吴秀才,而我吴文彩真的变成“无文采”了。哥的府第坐落于长安一条小巷之内,离闹市不过几步之遥。巷口东面是香火鼎盛的化生寺,南面是闻名于世的“悦来”客栈,繁杂的西街,布满了当铺、布店、珠宝店……人马川流不息,一派繁华景象。这就是长安,人杰地灵的都城!

因为在试场上拂掉笔墨纸砚,我因扰乱试场秩序而获罪,棍责一百。正受罚的时候,程将军刚好路过,出于怜悯,他向皇上求情把我收进了程府。自此,我留在了长安,成了程将军的幕僚。

程府广开门庭,招收天下有志之士。我经常与府中门人切磋学识、探讨兵法。仅仅五个月后,我便掌握了程将军引以为傲的文韬武略。那日,他拍着我的肩,对我说:“丫的行啊!”我成了将军最器重的左右手之一。两个月后,程将军病故。临终前,他向皇上举荐了我。于是,我一跃而成为宫中最年轻的武将。而此时的哥,也早已凭借自己的老成持重,平步青云,位列侍郎。

“三月份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四)

杭州吴家早已名声远播。这个曾经贫寒的人家一年工夫出了两位朝中大臣。

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爹的五十大寿。我想,哥也会回来吧,家里五人团聚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事实上 ,相聚的竟然是六个人!

当我走进装潢一新的家,看见的是一身白衣的哥扶着挺着大肚子的文秀。

我无法想像:“哥,孩子是……”

“孩子是我的!”哥历经半年的官场磨练,神色泰然。

我扇了他一个巴掌,很响。

“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种种词汇都无法形容此时我对他的厌恶之感。而对于文秀,我只有沉默。我无法了解文秀对于哥哥是怎样的感情。

寿宴要做七天。

娘问我:“给你爱情抑或亲情,你选哪个?”

我说:“亲情。”

娘笑了。

(五)

离开杭州的那天,我经过文秀与哥的房间,听到房中传来压抑的哭声,推门进去,只见哥手持佩剑站在床沿,而文秀已倒在床上,床单被鲜血染成一片绯红。我瞪着眼吼道:“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走。”哥淡漠地说。爹站在桌旁,低头长叹。娘靠着爹,不停地抽泣着。哥对我说:“你舒心了吧。”

那天,我决定明年回来的时候,只会有我――吴文彩一人。

(六)

上朝,退朝;上朝,退朝……我不停进谏有关吴秀彩不轨之事。为了使皇上相信哥哥确实有罪,我整日玩弄伎俩,不惜将种种罪名加在他的头上,甚至茶饭不思,只为置其于死地。直到有一天退朝之前,丞相宣布:“午时三刻,斩首罪臣吴秀彩。”

退朝以后,我诧异地低声问他:“丞相,皇上今天怎么……”

“吴侍郎自首了,说是辜负了圣恩,愿以死谢罪。”

哥终于死了。在烈日下,当利刀砍下他的头颅时,我咧着嘴,有一种畅快的感觉。天空瞬时也一片血红。

侍郎府由我来查封,看着一尘不染的府邸,再想着哥肮脏的嘴脸:“真是讽刺!”

“报将军,在书房找到一封给您的信。”侍卫突然跑过来。

我伸了伸手,撕开了封口。

(七)

文彩吾弟:

看你日渐消瘦,我想我走的时候也该到了。带走你的恨、你的情。我与你本只有单纯的手足之情,可自从爹把文秀带回家那天起,我便觉得,我们兄弟俩的世界要变了。

尾声的死,不能全部怪罪于你,只能叹造化弄人。听妈说,自尾声走后,文秀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孩子是他的。女子不过门就有了身孕是莫大的耻辱!娘悄悄托人捎信给我,我便回家去了。我对文秀说:“你放心,孩子就算是我的。”

就在爹寿诞的第六日,我陪文秀去郊外散心,遇到了罗道人,一直听人说这个人很会拆字,文秀也想试试,我便依了。

罗道人让文秀说个人名,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说了你的名字。

罗道人想了一会儿,对她说:“‘文’有四笔,而‘彩’的左上角也是四笔,去除这个部分剩下一个‘木’与三撇,‘木’字拆开是‘十八’,三撇代表‘大水’,你说的这个人和十八日的大水有关。”

我一下就愣住了。

文秀满脸是泪地看着我,追问我尾声的死因是否与你有关,我就把那封被你揉成一团的信拿给她看了。这信从你扔掉那天起,我就一直保存着。

回到家时文秀说她累了,想一个人歇歇。后来娘惊叫着跑来叫我说文秀自杀了,用我的佩剑带走了她的孩子,她的孽缘。我冲到房里,看她仰面倒在床上,拔出剑的时候,你便走进来了……

文彩吾弟,我想,现在的你,作为兄弟的你,作为娘的儿子的你应该了解了我自首的原因。不知娘有没有问过你“假如有亲情和爱情同时放在你面前,你会选哪个?” 文秀和尾声都选了爱情,而我,选择了前者。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同的选择最终却都逃不过相同的结局?

死能化解情。情是这么的简单。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呵!如果我的死会使你释然,那我也瞑目了。

(八)

三尺白绫。

我高高悬于房梁之上。我想,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为文秀,为哥哥。我看见黑白无常前来了,却又清晰地看见他们眼角噙着的泪水。

我相信我没看错。

(指导教师吴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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