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舞台

时间:2022-09-13 10:02:32

倾斜的舞台

摘 要:这是个既缺失直面人生勇气和悲天悯人艺术情怀,也丢失讽刺幽默智慧天性、不能够回望自身命运荒谬与崇高的年代。喧闹过后的满地纸屑,已经成为一些个类型剧的共同宿命。戏剧精神萎靡了,艺术天性失守了,戏剧舞台倾斜了。当下中国戏剧长时间地宁愿在经典与流行、高雅与通俗之间作徘徊或争辩,宁愿在功利、政绩、奖项等非戏剧因素中倾轧,宁愿回避现实而躲进历史故纸堆里整理翻新,也不愿、甚至已经不习惯以现实身份用戏剧最本体的方式向社会人生发言。抓住社会开始重视文化民生建设的这一契机,让戏剧回归到关注人性的定位和对于社会人生发言的艺术立场。

关键词:戏剧精神;悲剧;喜剧;正剧;文化民生;当代中国;文化建设

中图分类号:J802 文献标识码:A

Slanting Stage:Reestablishment of Dramatic Spirit in Moments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LI Ming-hua

现在常听到这么一句话:这是个没有了孕育大师气候的年代。笔者以为:这也是个没有了悲剧、没有了喜剧(讽刺)气候的年代。确切说,这是个既缺失直面人生勇气和悲天悯人艺术情怀,也丢失讽刺幽默智慧天性、不能够回望自身命运荒谬与崇高的年代。尽管在最近的三十多年里,中国社会经历着自新中国成立之后最大社会变革,处在转型期的社会,更显丰富性和多变性,现实中的悲喜剧亦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既有着悲剧似凝重,亦有着喜剧似荒诞。然而,戏剧舞台对此所表现出的漠然、失语,却是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那么,今天充盈在戏剧舞台上的热闹和气泡有哪些呢?大致有三:一者,走市场赢票房的“白领戏剧”、“情景戏剧”、“明星阵容剧”和“博你笑、逗你玩的搞笑剧”迎合着流行而潮起潮落、你方唱罢我登场;二者,戏剧精英们失望于本土戏剧精神萎靡,便以敲山震虎的勇气和姿态,搬演国外优秀经典剧目,声音虽然微弱,却以绵薄之力向人传达戏剧精神所在;三者,以地方政府红头文件开道、力挺的主旋律“正剧”,它们夹裹在一些主管文化官员的政绩外套里,攀附上重点艺术工程专项,在各类评奖游戏中所向披靡、一枝独秀,虽然声道单一,却是不乏“喧闹”,只是这类戏剧因其带有习惯性实用工具色彩,且目标本是向上不向下、要政绩不要观众,是待评上大奖,再运用行政和宣传力量去招徕观众的,它们给难得观戏的受众传递的往往是太多非戏剧本体信息,所以,对于当下观剧热情稀薄了的剧场和已经脆弱的戏剧生态而言,是如雪上加霜。喧闹过后的满地纸屑,已经成为一些个类型剧的共同宿命。令人忧心的是,对此视而不见已成常态,而这,恰恰也是当下中国戏剧逐渐远离人心的大患之一。

戏剧精神萎靡了,艺术天性失守了,戏剧舞台倾斜了。何以至此呢?是因为今天的物质生活有了太多舒适,便让现代人失去追索生命真谛的兴趣?是因为现代人更惧怕死亡,所以就不想再理会那即便是向死也要散发出人性光辉的话题?是因为要附庸着政治实用性的“主旋律”,便就宁愿舍弃掉人、人性作为戏剧主旋律的永恒定律?是因为科学进步带来的物质增值与便利,便让人只要享乐人生而不再要审美、审丑的人生?戏剧,是以情感的方式让人获得对生命的审美自觉和愉悦,贴近生活,干预社会,表现人和人在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以及一切众生可以发生的喜怒哀乐,可能永远是让戏剧吸引观众的原因。也就是说,它永远也不能回避人和人生的话题。如若戏剧对人和人生无所事事、对于生命存在的追问不再热情,那么,招之而来的便必将是人对于戏剧的冷漠。近年来一些地方戏剧场馆所遭遇的尴尬,对此已有所证。同样,历史也已经证明,政治集团意识对个体生命的桎梏和精神强加,非但不能唤起民族的精神觉醒和个体自觉的社会道义担当,相反,长此以往,倒是容易导致在人性基本立场和道德操守上屡屡暴露出“集体无意识”。提及当下中国剧场现状和忧思,似乎总是又要不得不再回溯到这样的话题:剧场是什么,观众为何要看戏?可老在这样最基本的问题面前打转,既显得滑稽,也是的确与戏剧无补。总要这么反复去咀嚼,难道除尴尬之外还是一种宿命吗?戏剧舞台倾斜的事实,当下戏剧舞台暴露出的一些现象,在高层次的部级剧目评选活动中也是有具体反映。以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为例,从2002到2008年,“体现民族特色”、“代表国家水准”的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已经评选出了精品剧目50部,加上2008年实行的“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资助剧目”10部;60部作品中,戏剧作品45部;从题材类型看,除一部新编历史题材话剧《商鞅》和两部改编的《雷雨》(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越剧)之外,真正能称得上悲剧、喜剧的作品竟踪影难觅,而表现当代现实生活的悲剧、喜剧作品更是没有一部,就连现实题材作品比例也是少之又少。此外,由文化部主办的文华奖,是专业“舞台艺术政府最高奖”,从近十年内的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这四届文华大奖获奖戏剧作品中寻找,同样也未见一部反映当代现实生活的悲剧、喜剧。悲剧(现代悲剧)和喜剧(讽刺喜剧)在现代剧场的缺席现象,从部级水准的获奖剧目中可见一斑。

是悲剧、喜剧在戏剧类别中地位低下才招致今人贬谪吗?那么还是有必要再重温一遍什么是悲剧、喜剧。鲁迅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亚里斯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①。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这么认为:“艺术不只是自然现实的模仿,而且是对自然现实的一种形而上的补充,是作为对自然现实的征服而置于其旁的。……它并不美化现象世界的‘实在’,因为它径直对我们说:‘看呵!仔细看呵!这是你们的生活!这是你们生存之钟上的时针!’”②。叔本华说,悲剧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又说悲剧是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事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③。所以他认为“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即悲剧”④。关于喜剧,黑格尔认为“喜剧主角所追求的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而是虚妄和卑鄙的东西,所以结局必然失败,但是他有能驾驭喜剧世界的信心,而且在失败时认识到他所追求的是假象,失败对他并无损失,所以乐意地接受失败,一笑置之”⑤。鲁迅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悲剧、喜剧,作为戏剧中的两个艺术类别,在戏剧中的重要地位和艺术价值,无论从戏剧历史所留存下来的作品看,还是从世界戏剧发展的长河中,学者、思想家一些列的论述看,都有大量重量级作品和世界性定论可以佐证。为什么到了今天,悲剧、喜剧会在我们这个有着悠久戏剧历史的国度,羞于在舞台上显身了呢?当下戏剧舞台,是在躲避悲剧崇高的同时,也丧失掉喜剧的讽刺和幽默,悲剧、喜剧都不想沾,失重的舞台上当然就只有所谓“正剧”大行其道了。关于正剧,尽管早在黑格尔就曾这么说过:“这个剧种没有多大的根本的重要性”⑥。遗憾的是,我们今天的戏剧偏偏是走上了这个与戏剧精神多少显得有些疏离的独木桥。

为何只有正剧大行其道呢?是实用功利的选择自然是要放弃审美的人生和审美、审丑的舞台?是将政治实用性和工具化的习惯思维运用到了戏剧创作,当下戏剧舞台上这种倾斜的呈现才成为了一种必然吗?放弃审美的人生、政治实用性和工具化的后果,就是不再相信,戏剧中让个体生命和行为折射社会群体、让个体命运承接民族灾难与喜悦等,一定远比那些“集体意识”强加下的集体承担所挤兑出来的所谓的“社会现实”更加真实和深远。长此以往,也就会渐渐不愿或不敢面对悲剧、喜剧,开始惧怕悲剧的命运追问和喜剧的人生讽刺,甚至会以为悲剧就是社会的阴暗面,就是人生悲惨,讽刺人生便就是增值社会负效应。如果是这样,则从根本上迷失了戏剧是通过揭示人物命运的崇高与荒谬,让人直面社会人生、体认生命自觉意识和获取人生力量的最有效途径。当下中国戏剧长时间的宁愿在经典与流行、高雅与通俗之间作徘徊或争辩,宁愿在功利、政绩、奖项等非戏剧因素中倾轧,宁愿回避现实而躲进历史故纸堆里整理翻新,也不愿、甚至已经不习惯以现实身份用戏剧最本体方式向社会人生发言。“在艺术眼光来看,‘泛政治化’的眼光是最短浅的眼光。那是一种出自政治概念的假定,一种来自宣传需要的伪饰,一种不经过个人头脑的呼喊。用‘泛政治化’的眼光来从事艺术创造,不仅是对艺术和创造的双重玷污,而且,还玷污了有可能清明的政治,因为任何清明的政治不可能为了自己而剥夺艺术”⑦。今天戏剧创作中所面临的诸如戏剧与行政和官员政绩关系过从甚密的问题,艺术创作思想没有彻底排除掉过去那种约束在意识形态政治框架之下形成的习惯性让位、屈就、迎合政治标准等问题,所造成的不仅是与创造清明政治环境的无补,更造成了艺术家由于在非艺术氛围中过度消耗所导致的艺术天性失守。而这,或许才是当下戏剧舞台没有了悲剧、没有了喜剧作品的根本原因?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这个哲学层面的形而上人类天问,一百余年未有答案。相信只要人类还要继续生存,这个追问也将永远不绝于耳。戏剧也将永远不断要以不同人物的悲喜剧方式,试图在舞台上去演绎类似的追问和对此答辩的过程。这是戏剧存在的理由,这也是人类自身的需要。戏剧要用本体方式向社会人生发言,要以情感的方式唤起理性之光和生命的自觉,是要以最诚挚的情感去召唤灵魂,使人一次次越过生活表层的物质利诱、视觉感官刺激、极度享乐等形而下泥潭,获得真善美,获得精神觉醒和心灵的慰籍。这一切的实现,无疑必将是得益于坚挺的戏剧精神支撑下,俯视人生的大视野和感召天下、悲天悯人的艺术情怀;得益于戏剧艺术家对悲剧崇高和悲剧美的渴望,以及艺术胸怀从容大度里对喜剧讽刺幽默的纵容。而若向上一味助长于官员政绩、搞假大空,向下又只是匍匐于市场门槛“逗你玩博你笑”,或流于“过把瘾就死”鼓噪玩事洒脱,或谄媚于矫情男女捕捉情场游戏等等,它们作为戏剧生态里的“香花野草”,虽然本来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但作为剧场的总体呈现,如若独独缺失了的是人生与社会、人类自身命运等普适话题,既躲避崇高,也回避着荒谬,这无论如何不会是戏剧的真实操守,终归与戏剧精神相悖,并让人质疑戏剧艺术为人类精神生活不可忽缺的理由。“尼采认为,科学精神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避而不看人生的悲剧面目,因而与悲剧世界观正相反对。科学精神恶性发展的后果,便是现代人丧失人生根基、灵魂空虚,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其实,“尼采并不否认道德和科学在人类实际事务中的作用,它反对的是用它们来指导人生。人生本无形而上的根据,科学故意回避这一点,道德企图冒充这种根据而结果是否定人生。所以,如果一定要替人生寻找形而上的根据,不如选择艺术。审美的意义是人生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意义”⑧。具有人生审美意义的戏剧,如若丧失了对人的自身命运感慨与悲悯,丧失了敢于回望人生于社会中的种种荒谬与滑稽的戏谑和嘲讽,只会以一厢情愿或某些概念的思维方式,单单作为一时、阶段性宣教的工具和手段,而于芸芸众生之民生、疾苦、快乐、尊严、理想和愿望长期的疏离,那么,到底还会有多少理由能让民众自愿的走进剧场,并对一些个常常以“正剧”面目出现的宣教,产生出由衷的敬意而去推崇呢?为此,我们的戏剧艺术家处在当下社会转型时期,一方面,要彻底克服自上世纪就已形成的艺术创作惯性思维,彻底走出极左思想影响下戏剧作品对个体生命轻视、对人生惨淡漠然和回避人类普遍认同道德情感的误区。另一方面,在商品经济社会,艺术家更需要完善自身艺术品格,树立超越于世俗之上的独立艺术情怀;坚持站在艺术的立场,去俯视社会人生,感召世道人心;坚持以精神和灵魂的高贵来慰己、益人;执守一颗悲悯之心,救赎那些苦难的灵魂,抚慰那些受伤的心灵,愉悦那些劳作的身心。固然,商品大潮冲击下客观外在环境突变,以及价值评估体系出现的错位,会让艺术家的主观心灵难免受到影响,甚至遭到污染,对此,除了期望于政府和社会给艺术创造营造出宽松的环境,减少政治实用功利、遵从艺术规律,让艺术家真正获得艺术品格的独立和自由,以及逐步唤起全社会能够形成“宁可少几个亿万富翁也不可缺少艺术家”的全民期待之外,艺术家本身建立于自我人格完善之上的艺术表述身份和艺术操守的坚定把持,则既是维护自我精神高贵、创造高品质优秀艺术作品必要的客观素质要求,同时也是戏剧作品可以真正成为对社会人生发言,从而去赢得人们对戏剧作品的心理需求和对艺术人格的尊敬,让艺术家实现人生价值并获得快慰与荣耀的主观精神保障。这在受拜金思潮影响、物欲膨胀的不良社会风气里更是难能可贵。

戏剧,若不是也可仿效着上帝眼神去俯视天下苍生,并可以登座于殿堂,戴上“艺术”这无冕皇冠去向世人吟唱,一些伟大的艺术家,何以会甘愿守着一份清贫,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挑灯苦吟不得安睡?何以会一个劲儿地只顾为那剧中人儿长吁短叹、哭泣、欢愉,用自己心灵去体验人世里的多重煎熬?所以尼采会如是说:“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一个丧失生命智慧游戏天性的民族是可悲的,一个不爱戏剧、不走进剧场崇尚精神典仪的民族或许是不太有希望的。但是,如果将这当作让戏剧唯政治化或唯政治工具化的藉口,对戏剧本身而言可能会是灾难性的。“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美和快慰。这就是尼采所提倡的审美人生态度的真实含义”⑨。一个心智成熟健全的民族,才有能力去书写真正的悲剧和喜剧,一个自大狂妄、好大喜功的虚弱心态之下,就只能一味追求颂扬和赞歌。倾斜了的舞台、一段时期以来戏剧所面临的困境,虽可说是源于过多的非戏剧因素干扰,以及习惯性行政眼光督导,一些假、干、浅的所谓“积极向上”的“正剧”泛滥,导致戏剧总体生存状态、呈现状态扭曲失衡,已显然不再仅仅是戏剧本身某一处的不当。但戏剧舞台总体所呈现出来的精神萎靡和艺术天性失守之衰象,作为创作者们终是难辞其咎。为此,戏剧精神的重铸、艺术立场的身心归位与执守,对戏剧创作者而言,既显得迫切,又实在是任重而道远。可喜的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物质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在当下,民生话题已让越来越多的人所关切。在政府职能转变过程中,“民生、人性化”等关乎个体生命存在的字眼频频出现,文化民生建设和规划,也已作为社会和谐发展的重要指标加以考量,这是社会的进步。如果说民生问题是关系到人的生存权利、必然需求和社会责任等相关概念,更多包含的是公民社会所必需的物质生活要素,那么,文化民生,所关注到的则是社会发展一定条件下所必须的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加强文化民生建设,也就是要强化人文建设、丰富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从而实现精神与物质生活发展两相匹配的社会和谐发展。作为丰富人的精神文化生活重要活动之一的戏剧,正可以抓住社会开始重视文化民生建设的这一契机,让戏剧回归到关注人性的定位和对于社会人生发言的艺术立场,更坦然、更直接、更彻底的表达人文诉求与价值呼唤,在以艺术的感召力和民众精神需求的鼓舞力互为作用基础之上,实现戏剧精神重铸,真正让戏剧对社会发言,真正让戏剧感召人心、鼓舞人心、引导人心、愉悦人心、抚慰人心、宣泄人心,放达人心……,从而感知人生、感知命运!

① [古希腊]亚里斯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

② [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05页。

③ 同②,第71页。

④ 同②,第346页。

⑤ [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94页。

⑥ 同⑤,第294页。

⑦ 余秋雨《艺术创造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⑧ [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序,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7页。

⑨ 同⑧,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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