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香:舌尖带来的感动

我在台湾东海大学时，一天放学后去东海夜市逛街，不经意绕进一条小巷，偶遇了一家叫做“点心魔法师”的手工饼干店。

店主是个极其热情的女生，打开饼干盒，一种一种给我介绍、试吃，英伦伯爵、香水桑葚、香橙鼠尾草、香蕉巧克力……而其中有一个特别的品种叫做“深度抹茶”。

她递给我一小块，一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观察着我的表情，她说这种饼干入口时要小口咀嚼，这样可以混合饼干里的抹茶粉、奶油和其他原料，然后速度要慢下来，用舌尖和上颚温柔地揉搓，细细品味抹茶的后香，当吞咽之后，唇齿间仍然会留存着抹茶浓郁的醇味，而且愈发浓厚，这就是“深度抹茶”名字的来历。

诚然，这块饼干刚刚接触我的唇齿时，索然无味，然而被我的体温融化之后，寄身其中的好味道便渐渐溢出，最后通过味蕾冲击大脑神经，幸福满溢。我从没想过，唇齿和舌尖可以通过节奏的掌控和温度的调节，让平凡的一块饼干能释放出它最美的一面。而原本香水专用的名词“后香”，虽然委身于此，却丝毫没有感觉它掉价。原来并不是只有红酒、巧克力、茶叶这些系出名门的食材，才有被人尊崇和用心品读的资格。

台湾的小吃名声大振，宝岛也一直以此来俘获游客的胃，继而俘获他们的心。可是在我看来，台湾小吃最让人称道的，就是总能在食物中看到满满的创意和用心：蘸着酸甜梅子粉吃的水果，使寡淡的火龙果多了舌尖的跳跃，甜腻的木瓜番石榴又被调和到中庸；台中夜市的名吃大肠包小肠和棺材板，名字起得噱头十足，其实却是有些无厘头的食物幽默——前者不过是米肠卷香肠，却巧用了修辞中的对仗和双关，后者是烤过的土司片夹心，可棕黄色的烤痕和棱角分明的土司片边缘，却活生生像是棺材板，配上招牌画上的卡通小僵尸图案，成了一个趣味盎然的小吃。每天这些知名小吃摊前排的队伍能沿着街道拐几个弯。

那天在台湾珍珠奶茶与泡沫红茶的发源地——春水堂茶馆，翻着台中市出版的《悦读大台中》月刊。这期的特别企划是台中的糕饼，驰名的凤梨酥、太阳饼、奶油酥饼都生长于这片土地。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序言处一张卡通黑白简笔画的头像，揭示作者的身份——“糕饼达人，现任台中经济发展局局长，以推广台中的经济发展为志向，期待着糕饼经济能再上一层楼，让糕饼文化之美被更多人看见。”他的文风也有着绵延酥软的质感：“台中市，一个现代创意与传统趣味交织缠绵的城市，这样的城市性格也让糕饼的文化得以传承并历久不衰，传统经典的糕饼文化以人文扎基，以独特风味闻名，现代创意的糕饼不仅赋予糕饼以新生命，更将现代人注重养生、环保、品味与情趣的生活态度融入其中，动心感受，动嘴品尝，动手体验，从传统中看见新生命。”在台中市府办公大楼一楼，有一间很棒的面包房，里面卖的芝士蛋糕和布丁被饕餮客交口称赞。台中充满热情地向世界推销自己的糕饼，将台中打造成“糕饼王国”，这历经年代与岁月淘洗过的舌尖好滋味，其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与糕饼师傅坚持传承的信念，引领出了全台湾糕饼的热潮，成为台中的奇迹和最甜蜜的骄傲。

所以，在台湾常听到类似的故事：两个毕业于台湾大学财金系的学生，一直就职于某金融公司拿着高薪，可是感到自己过得不快乐，坚决辞职开了一家巧克力蛋糕店，用自己对于美食高质量的坚持，立志做出最好的蛋糕与大家分享。这倒是与写《随园食单》之袁枚、《浮生六记》之沈复，还有近现代周作人和蔡澜这四大美食作家异曲同工。自古以来，人们对美食的热爱像是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坚持，虽然高物价、高房价下的生活节奏与生存压力让我们愈发习惯了快餐盒饭，但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应该有一个能够欣然接纳并努力弘扬食物之美的处所，有一群群尊重并真心热爱食物，能赋予它们最大美感和生命度的烹调者，还有不计其数大俗与大雅、清淡与凛冽能够兼容包并，有耐心去鉴赏食物原材天人合一的美妙以及事物背后用心的食家。

原来每个人都有能力获得与生俱来无需附庸的风雅，与食色性也相关，伴风花雪月长存；而如果一个社会的大多数人已然迟钝到辨别不出餐盘背后的心思，也无暇顾及舌尖带来的感动，这样一颗颗僵硬而冷漠的心灵，又如何能够对他周边的世界给予爱和分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