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呆望着你的背影远去

时间:2022-09-13 04:49:05

1秋天的时候,小去一座北方的小镇。

上下了飞机以后,要转一次快速火车,然后再转乘绿皮慢火车才能到达。火车在那座小镇只停一分钟。那里地处偏远,豪华一点的东西都不适合停留。

很久以后她才到达那座小镇,见到了她要见的那个男孩。他长得和明子很像,是明子的亲弟弟。弟弟用一辆破自行车载着小的行李,带她来到他的租屋。在租屋里小还看到了弟弟的小女友,她那圆圆的亮亮的眼睛让人感动。

这是个小小的家徒四壁的家,小如今坐在这里和明子的弟弟喝酒。

下午的阳光照着地上堆着的旧书。有一本《景德传灯录》,那是明子喜欢的书。写在书上的字还很清楚,弟弟指给小看,喏,这些黄色的小图,是我哥哥小时候画的。看过去,书上画的是一些想当然的女人肢体:,细臂,长腰。小想象那个年纪的明子,唇上的绒细胡须在夏夜萌生。禅也不能阻挡一个少年清洁的。

2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但小常常会想起,想起那些明子并没有告诉过她的故事。父母去世得早。只好出外打工来养弟弟。没有固定的住所也没有固定的邮局,但每月都会寄钱给弟弟。

某一天,年轻的明子又换了新工作,做船员,这是一份艰苦寂寞的工作。每个月,要坐船从东北的锦州到四川的奉节,出发时船上装着大量的煤炭,回程时运送大量的云母矿石,经过渤海、黄海、东海,然后从黄埔港进入内地,沿长江一直向西。

明子有一个习惯,每次上船前给自己囤点香烟。有一次船行没到一半他带的香烟就抽完了。船在航线的中点靠岸休整一这儿。是武汉。

其实明子路过武汉很多次了,每次都是看着岸上的灯火觉得繁华耀眼而又虚幻不实。这时明子真真切切走进一条叫做蔡锷路的小街。在那里的一家小卖店买了一条本地出产的黄鹤楼香烟。因为没有零钱可找,明子被怂恿用一条烟余下的那些小钱买了一本已经落灰的杂志。那就是小工作的小杂志。

3说起小工作的小杂志,说真的,有时候它让她有点惭愧。

它既不精美也不深刻,稿费因发行量和广告量的走低而常常开得很寒酸。作为编辑,太低的稿费很难找到好作者,要知道,现在的作者都是现实的人。同样的作品,更愿意交给稿费更高的杂志。

小只好尽力编好每一篇稿子,她始终觉得,工作是一个良心活儿。在自由来稿里挑选那些有趣的文字尽力把它们改造成像样的文章。写这些东西的人多半是中学生,或者是一些家庭主妇,也有少部分志大才疏的作者,附寄的信件十分狂放:“我的这篇文章是会引起全国关注的,如果你们能翻译成外语的话则可能会在全世界有影响,所以请一定要认真拜读我的大作……”

明子的来稿从没有附上过任何联系方式,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然而,这个名叫小的编辑,却为每次收到那份手写体的稿子而雀跃。主编问小:“这篇文章到底写的是什么?”小懂主编的意思。这样的文字,它不能带来任何商业影响和利益,它和刊物的市场定位是背离的。

她知道她就是因为个人的喜好而偏袒这位作者。或许,她喜欢他的文章只是在潜意识里再次找到自己――那个渐被磨掉棱角却还在负隅顽抗的自己。

明子的文章发表出来,小在文章的下角写着:请作者速与本刊联系。

可明子从来没有和小联系,除了每个月寄来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的信。

4 12月长江上的雾,不是灰色或淡白。也不是透明清轻的蓝绿,而是褐色。

这个晚上,小和她的闺蜜坐在江边的烤鱼店。看着窗外那渐渐升起的夜雾。吃着本地时下流行的烤鱼。从餐馆出来时是不是已经完全醉了,小不得而知。两个女生互挽着手,一直走到江边去。

那个圣诞夜,明子的船停在其实距离小仅几百米远的港口。明子披上深色的风褛。系上那条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脖,下船去买烟。明子高大的身影,北方人的气质吸引路人的注意。有年轻的女生回头对明子行注目礼。

回来时,明子听到江边的嬉闹声。

夜黑的江边,恣意玩耍的小蓦然看到明子寂寞的黑眼睛。

一种暗语,在这茫茫人海,滚滚长江之岸,安静而准确地发声。明子坐着没动,小手里的焰火蹿烧上来。

5两天后小收到明子的来稿,写了一个关于归来的故事:一个男子觉得常年守在家门,难以见大世面,决定出门去游历。整整一年的闯荡,他果然见识了很多:四季的更迭,风景的流变,时间的逝亡,为此他感慨良多,最后,他觉得人生并不会更新鲜了,于是决定归返。归来时,看到自己的女人守着家门前的樱树在绣花,于是他对她讲起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但女子对他说:我在这里。也看到四季的更迭,风景的流变,时间的逝亡……

千辛万苦去找寻的、逼自己去想通的。强迫自己认可的,也许在另一个时间的维度里早已轻而易举地得到。而不论是以不变应万变,或以万变应不变。归宿其实是同一。

与此同时,小接到明子打来的电话。明子说我现在还在船上,正在通过瞿塘峡。停了一会,小说:“两天前的晚上,我们是不是见过?”

明子说:“是。”

春天的第一片浮冰化掉的时候,明子拖着一只旧旧的皮箱自大船的吊桥走下来。上岸。

杂志社的财务室把明子的全部稿费结账,钱虽然不多,但正好可以交明子第一个月的房租。在小的帮助下。明子搬进了汉口的一间老租屋,又去了小闺蜜的咖啡馆工作,那半死不活的咖啡馆因为经营不善已基本坐吃山空,但明子来了之后它变了样子。

明子在咖啡馆的院子遍植羊齿蕨,泡菜坛子三五个,盛旧雨,浇花。工作了一周的小白领前来放松交际,当然也有专来泡妞的,这些明子不管,只要店内特制的黄啤酒和黑啤酒大行其道就好。

闺蜜也没想到她这行将落没的咖啡馆会变得生意兴隆,对明子刮目相看,再也不反对明子和小交往了。

“他对你表白了没?”闺蜜问。

“啊?表白什么?”小说。

“他来武汉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吗?他难道没说过他喜欢你?”

6小从不觉得明子必须向她表白。就像她也从不表白。

下了班,小会给明子打一个电话,“要不要一起去买菜?”然后小等在小菜场的转角,不一会儿,明子骑着单车来了。他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招待朋友们。吃过饭,两人再一起送朋友们回去。在和朋友们说了再见以后,两人沿着江边往回走,不说话,很多时候,就这样舒服地沉默。

他们唯一的声响是鞋子发出的声音,玩着一个很私密的小游戏: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步子慢慢趋同。明子的步幅大小半个,那么走着走着,步子又会慢慢不同。小跳一跳,改一个节奏,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没有表白,没有亲吻,这算恋爱吗?很多年轻人恋爱,他们可以三天内就做完一切想做的。

但小和明子。就像上一辈人一样,克制成就了时彼此更多的尊重,等待改写了原来可能流于轻薄的篇章。

7必须承认,明子所经历的,和小所经历的,基本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18岁那年,小的世界里有很多烦恼:图书馆能否占到靠窗

的那个舒服座位,暑假去海边打发还是回家,为毕业论文伤脑筋。而明子的世界,似乎要简单得多,它可以只概括为两个字:生存。

生存至上,不敢和食物链计较太多。明子做过最低级的工作,在一份一份低级的工作堆垒起来的经验之上,明子慢慢成为此刻的明子:一个丰富的、沉默的人,身后是一场刻苦忍耐的小半生。明子一边工作一边坚持阅读,阅读之外,思考、写作。如果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松散、很好和自己相处的人。这些刻苦的小事儿也许早就被代替为打打牌,喝喝酒,最多是练点半吊子的乐器,用以打发掉下班之后睡觉之前那空虚寂寞的时光。

但明子不是那样的。明子。是一个想把任何事都做得尽善尽美的人。明子没有什么理想,于是他自己把自己当理想。

8小在小镇停留两天,跟明干的弟弟告别,叫他不必送了。

小终是没有告诉他关于明子的消息。

那个消息,会一直留在小心底,慢慢变成心的一部分,一份沉默的组织,一个哀愁的增生,一块偏安一隅的悲伤肿结。

是他们认识七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没有任何预兆,轮船从武汉起航,方向未知,汽笛声咽,明子又回到了船上。

其实,小并不难过。她几乎是幸福地面对着明子离去这件事。因为明子的离去,使这段美好的爱情有了一个最应该的结尾。

几天以后,小找到明子投水的那个岸角,小合起明子最后寄达的那封信。

信的内容很短,意思也明确。明子觉得他的人生失败,一直以来都过得不快乐。想结束自己的打算其实是从18岁离家那年就已经有了。但弟弟尚未成年。必须作为一名兄长给他亲人能给的照顾。这个过程里,明子努力让自己积极地活下来,活下去,把事情做到最好,把人生可能留下的遗憾像填枪洞一样,一颗一颗填平。这些枪洞最大的一颗,是明子关于爱情这事的疑惑。明子承认,与小认识、交往,直到相爱、分别,都不过是想完成这最初也是最后的体验。之后,他可以了无遗憾地去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了。

这是一种自私么?

但怎样的自私,在热爱他的人眼里,都不会被介意。

如今小望着江面的大水滔滔,岸边腐草化为萤虫。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非要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是说给明子,也是说给自己。

既然明子觉得死亡是他必去的归路,那么,以言语以哭泣作别,都不如以微笑以静默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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