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生最讨厌

时间:2022-09-12 06:3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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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读鲨鲨比亚的小说,都觉得平实的文字中,透着一种清新的幽默感,这种与生俱来的小风格,是别人很难学会的。这是因作者心灵上的小神经、小心思、小魅力、小张扬、小欢乐,才会营造出这样一种文字。她把成长写得近在咫尺,就像你我曾经有过的日子,伴随着小小的不甘,小小的无奈,小小的骄傲,每个人都是如此长大的。

精美选摘:

“其实你可以选我当你的女朋友,你瞧,我完全不需要你保护,我还能够保护你。”

墨铭会永远记得梓语说过的这句话,他知道这仅仅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这一生最让他开心也最让他伤心的一句玩笑。

之一

梓语也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庸俗气息,就像一个超级臭屁放在密闭的房间一样。一听见古典音乐马上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那样头痛;艺术电影只要看到开头字幕她就能陷入梦乡;动辄拍卖价上千万的世界级名画在她看来都像从垃圾堆里捡的,什么《亚维农的姑娘》,那是一幅画得非常差的卡通画被撕掉又黏贴起来的好吗?什么《加歇尔医生》,他摆出那么娘的姿势到底是想怎样?还有《大碗岛夏天的周日午后》,不就是一群二货在发呆吗?

可是不管她爹还是她妈,一看到这些东西就会如痴如醉。恁大年纪了,一大清早起来就在晨光熹微中临帖,另一个马上弹琴相和,传说中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可惜他们很烂尾生出一个她。

除了徒具他们的外形,梓语的脑袋非常地不好使,有时她一生气也会冲父母乱嚷:“那么大年纪就不要再要小孩了,很容易生出弱智出,你们不知道吗?”

不管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是重点大学的重量级教授。梓语长到这么大,书念了整整十年,却连一次班级第一都没考到过,倒数第一倒是问鼎了好几次。

“不想升高中考大学什么的了,”新学期开学没多久,梓语在吃早饭的时候忽然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反正怎么念都很差劲,还不如义务教育一结束就离开学校,开个淘宝店,或者去学个裁缝手艺,要么学着做甜品师傅也可以。”

陈教授和孙教授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丝毫没有流露出生气的表情,只是轻声细语地问女儿:“你考虑清楚了吗?”

梓语忽然很希望自己的爸妈也是那种控制欲极强的霸道父母,他们会对她嘶吼,你给我好好念下去!必须接受高等教育!你老爹老娘会想尽办法给你铺路的!

可是没有,他们总是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梓语估计就算她对他们说她想上吊自杀,他们也只是会温言提醒她,记得地板上垫几床被子,椅子踢倒时不要吵到楼下的邻居。

梓语真的很怀疑她根本就是父母为了完成自己的社会责任所以才生下来的,除了血缘上无可否认的联系,她和他们之间其实毫不相干。

这种巨大的隔阂感令梓语无比地憋屈,她早餐也不吃了,跳起来:“我恨你们!”夸张地喊完这句,又一脚踹倒凳子,书包也不拿就冲出家门。

梓语向自己发誓如果到了学校哪个老师敢因为她没带书包而找她麻烦,她一定马上就离开学校。可是一整天她运气都很好,没有老师发觉她什么都没带就跑来上学,同桌也很友爱地主动和她合看课本,又借文具给她用。

但这并不能消解梓语满腹的无名火,放学后,她仍是一路疾行,好像她的脚下绑着火柴,她走得够快够用力的话就能燃起一片火花。

“啊。”有人被梓语撞着了。

之二

墨铭有点心痛地看着手中的书被撞飞。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华。

墨铭是个书呆子,只要有可能他一定在看书。走路的时候手不释卷这种既危险又傻气的事成了墨铭的招牌。梓语想如果说天底下戴着黑框眼镜一边走一边埋头看书,同时又不停地撞门撞墙被绊倒却依然能够显得很可爱的人类,应该只有墨铭一个。

墨铭的名字虽然有个墨字,但他的皮肤却很白,不是粉嫩的那种白,而是透明的白,与之匹敌的是俊逸的五官,梓语见到墨铭的第一眼就将他封为了全校最好看的男孩子。

墨铭拿笔的姿态,喝水的样子,微笑偏头和他们班上的同学讲话的样子,在梓语看来都特别的道骨仙风。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件艺术品是天生粗俗肤浅的她也能欣赏的,那么一定是墨铭了。是的,在梓语的心目中,墨铭的精致美好赛过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艺术。

墨铭弯腰拣书的时候,梓语低头看着他,用最故作轻松的声音说:“不是故意的。”

墨铭直起身,微笑着看着梓语。这个长了一对奥黛丽赫本般秀丽长眉的女孩子,却又有一双野性十足的眼睛,和娴静优雅搭不上半点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开学后没多久在球场上因为玩球玩得太兴奋而失手将篮球砸向了路过的校长直接将校长大人K.O的女生就是她。

有人说梓语闹成这样都没被处分是因为她父母有足够的社会影响力。

大名鼎鼎的孙晴教授,事实上墨铭珍藏了她至今为止出版过的所有的学术书籍。

这个一身悍气,野玫瑰般的女孩真的是大教授的女儿?

“没事。”

“哦。”

两个孩子擦肩走开了。

之三

墨铭这种书呆子性格的男孩子,就算他再长十七八个心眼,他也猜不到梓语是故意撞上他的。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格外的大胆,今天一整天梓语都很生气,所以在走廊里碰见这个她一贯只敢偷偷观望不敢靠近的神一般的少年的时候,她故意冲了过去。

至少让他们的目光有一次相遇的机会。

离开学校的时候梓语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她在为她的诡计得逞而扬扬得意。她不但勇敢得像彗星撞地球那样撞了一下墨铭,还趁机塞了一块巧克力在他的口袋里。

他总会发现口袋里多出一块巧克力,然后,没有男生会不明白女生送自己巧克力是什么涵义吧?梓语想象着墨铭发现巧克力后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觉得她的小心脏就像泡在开水里的干花那样盛放了。

墨铭确实发现了那块巧克力,但他的理解却和梓语设想的南辕北辙。

晚上临睡前墨铭拿出替换的干净校服,又把换下的校服放进污衣篮,放进去前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子和外套的口袋。呀,他的手指被黏住了。

巧克力差不多完全融化掉了,糊住了口袋的布料,很难清洗呀!

墨铭想起梓语那张鬼马精灵的脸。

听说像梓语那种神气又霸道的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书呆男生,嫌弃他们娘和怂。

墨铭看着黏乎乎的手掌,他又想到今天梓语撞到他的时候甚至没有说对不起,她只是说,不是故意的。果然就像他曾在书里读过的一样,桀骜不驯的女孩子轻易都是不会说出致歉的话的。

至少不会对他说,因为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还故意恶作剧整他。墨铭看了看黏在手指上的巧克力浆,心情忽然无比的惆怅。

之四

墨铭家里十分有钱。早年爷爷是没有机会,爸爸则是没有心思,所以书都念得不多。虽然他们都是精明而爱财的经商人,但学识在他们看来就像某种具备神秘力量的宗教。尤其是爷爷,对于有一个一心向学又天赋绝佳的孙儿倍感欣慰。

爷爷总觉得他们一大家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名扬天下的机会都落在墨铭头上了。

墨铭小小年纪就有自己专用的书房,并且大得他真的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游泳了,是专门打通了好几间屋子造出来的。

墨铭对此表示无奈,虽然爷爷所做的一切纯粹都是出自长辈对晚辈的一片爱护之心,但最后仍是表现出一股暴发户特有的铺张扬厉。爷爷一听墨铭提了一句想学古琴,立即不惜重金收罗来一堆琴,但问题是,那些都是古筝呀。

因为家里过于“金碧辉煌”,墨铭总是不太好意思邀请同学到家里做客,尤其是梓语这种家庭背景的,如果她走进了他们这个就像用金箔贴出来的家,一定会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吧。

有时,墨铭会忍不住想象梓语家里是怎样的,大概是有些陈旧,但很整洁,一面一面的书墙,放满书脊软软的显然被阅读过很多次的书,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卷轴的古画。

之五

梓语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她在家里不再和父母横眉冷对,而是和颜悦色了很多。

巧克力一定被墨铭发现了吧?像他这么聪明的男孩子一定会立即就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吧。

梓语等着墨铭的进一步行动。

是的,她不够聪明,更不够优雅,但是像墨铭这种超级优秀的男孩子总是会喜欢上平庸的女孩,天底下所有言情小说不都是按照这条真理在写吗?火到不行的美剧《生活大爆炸》里四个天才男不也都围着长相美貌脑袋空空的佩妮一个人打转吗?

梓语什么优点都没有,但漂亮还是有的呀,长到这么大,她都一直是在收巧克力,送出去的只有给墨铭的那一块哦。

分属两个不同班级的他们,教室分别在走廊的两头,平日要碰见还真是不太容易。但那一天,梓语还是看到了,在笔直走廊的尽头,墨铭替走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孩拿起了书包。

林喜纯,开学那天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就是她吧。大概是常年练芭蕾的缘故,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古怪,但是非常地好看,连梓语都不得不承认。

梓语忽然将两根手指头放进嘴里,如果你想打那种声音非常大的呼哨的话,就得这么干。

林喜纯和墨铭显然都被那道忽然冒出的尖响声吓了一跳。也难怪他们,如果此刻有一大群鸽子歇在屋顶也必然要被惊得四下乱飞。

梓语将湿淋淋的手指从嘴里,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超级难看,还很低俗。果然,对面的墨铭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梓语掉头走开了。

她果然是脑子不好使呀,竟然会对墨铭这样的男生产生痴心妄想。她以为她能等到什么?除了漠视。

之六

因为林喜纯说她手臂韧带拉伤了,问墨铭能不能帮她提下书包,所以墨铭就帮她提了。

“刚刚那个女生好……好有个性。”喜纯说,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好奇怪。

“嗯,(六)班的,叫陈梓语。”墨铭说。忽然向他们吹起口哨,是在取笑吗?为什么她老是要捉弄他?因为他是书呆的缘故就处处看他不顺眼?

喜纯诧异地望着墨铭,他们自己班上的同学他还有多半叫不出名字吧?不过那个女孩子确实十分漂亮就是了。

“墨铭,我很喜欢你。”林喜纯当机立断。

“啊?”墨铭根本不相信自己听见的。

少女踮起脚尖亲了亲呆愣愣站立的少年的嘴角。

就是这样,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的最为重要的一刻。墨铭感觉自己脑中轰的一声,所有的思绪都中断了。

“我们交往吧,墨铭。”

之七

“听说庄墨铭和林喜纯交往啦。”

“很配呀,成绩都好得可怕。”

“根本不是因为姓庄的是好学生吧,而是富二代吧。”

“对嘛对嘛,单亲家庭的女孩子最有心计了。”

“喂,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最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类似的议论。有的人三年中学念完,在学校依然还是透明体,就算老师恐怕也要照着花名册才能准确喊出他们的名字;有的人却可以一直光芒万丈永远是别人嘴边的谈资,这点梓语是深刻体会过的,就在她不小心将应该永远以屹立不倒的形象面对学生们的校长大人一球砸倒之后,她也一举成名了。不过别人一般都是议论她说:“臂力到底是有多强?男人婆呀。”“这样都没事?果然家里的背景好强大。”

强大个屁呀!她爸妈的学术成就,第一不能让她成为好学生,第二不能让她成为可爱的女孩。其实如果没有这种清高得要命的家庭背景的对比,也许她还不会显得这么粗鄙。

陈教授和孙教授听见女儿房间里忽然传来乒乒乓乓装修似的声音,他们一起起身,纳闷地推开梓语房间的门。

被飓风刮过一圈也不过如此吧?所有应该在桌子上的东西不知怎么都跑到了床上,而床上的被褥什么又和窗帘绞成一团,衣服像是被扫荡过一样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地板上,梓语蓬头乱发目露凶光。

“不知道敲门呀?什么素质。”

两位教授一想,确实是自己不对:“对不起。”

梓语看着双亲大人任何时候都克己守礼的怂样,又好笑又生气又伤心:“不要你们管,走开!”

两位教授对视一眼,竟然真的轻轻将门关上,走了。

竟然……竟然真的不管她了?等待着父母询问甚至是斥责的梓语呆掉了。她看了看满室的狼藉,连找个地方趴着哭的空地都没了。她只好将脸埋进双手,眼泪像洒进干涸土地的急雨很快灌满她的指缝。

她真的好难过。虽然她没有聪明到能够丝丝入扣地描述她挫败到极点的心情,更加无力去分析其中的原因,可是这丝毫不会减轻在她身体里每一个角落滋生的苦闷。

之八

墨铭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喜纯说“我们交往吧”的时候他没有说“不”。当然他不讨厌她,可是喜欢?

是因为忽然被那一吻完全被吓蒙了?还是因为他的性格就是这么懦弱。其实这段日子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喜纯说清楚:“你真的很好,可是我喜欢的是另外的女孩子。”这句话每次都像一串小石子卡在他的喉咙眼,就差那么一点点,但他就是说不出口。尤其是当喜纯向他说:“爸爸和妈妈离婚后,我就一直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早早地谈恋爱,找一个真心对我好,能好好保护我的男朋友。”

喜纯这样说的时候总是满脸的憧憬,墨铭觉得如果自己向她说明真相,就好像从小孩子手里抢走棒棒糖一样,还是那种因为贫穷难得吃上一次棒棒糖的小孩子。

怪不得爷爷在向别人提及他时总说:“做生意?墨铭绝对不行,那种面筋性格,一点狠劲都没有。但是读书好,以后更有前途。”

时间一天天过去,彼此不同班的墨铭偶尔也能听人说起梓语,据说她成绩差得不像样。有位年轻老师忍无可忍地说梓语,听说你爸妈都在大学里教书,我真该上门讨教一下怎么教你这种学生。

还有就是无聊的男生会用特别夸张的口吻说,梓语很漂亮呀,超辣。

周六学校补课,因为食堂不开,中午学生都出校觅食。喜纯和墨铭去了学校后巷一家中式快餐店,倒不是因为这里东西有多好吃,而是排队的人少,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他们点了两份扬州炒饭,坐下来等待时,走进来一群痞里痞气的年轻人,大约是喜纯鄙夷地皱起眉头的表情被他们中的某个人注意到了。

接下来就是各种骚扰。

喜纯求助地看着墨铭,这种时候男朋友挺身而出是天经地义的呀。可是墨铭应对暴力的经验为零,所以他只是傻乎乎地微笑,显然他以为大家都是文明人,他以为自己彬彬有礼的笑容就可以将这个暴戾的场面化为一团祥和了。

喜纯的头发被人从后面揪住,她尖叫起来。墨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他仍是一副手足无措不太搞得清状态的样子。坐在斜对面一直埋头吃自己的炒面的梓语站了起来,当然,她可以一直把这个笑话看下去,但是,墨铭那副怂到爆的样子她真的看不下去了。

“喂。”梓语随便打了声招呼之后,还盛着半碗炒面的盘子直接就砸在了其中一个痞子头上。

墨铭向梓语投来惊讶的眼神。

现在她在他心目中一定是个确凿无疑的女流氓了吧,其实这根本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动手打人。

当梓语转而被当做目标被那群痞子围在中间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疯狂跳动的声音。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就在梓语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揍扁的时候,救星出现了,是坐在餐馆另外一个角落里的少年。他突然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开打,以一敌N,现场一片混乱。店主心疼了,果断打了报警电话。

痞子们都机警地逃光了,那个少年也是,只有梓语、墨铭、喜纯这三个傻瓜被抓了个正着。

梓语的父母最先赶到,墨铭见他们虽然面带焦虑,但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很安静地将梓语带走,淡然而有风度。梓语一家推开警局的接待厅的玻璃大门,墨铭的家人正巧进来,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奶奶妈妈大惊小怪地狂喊墨铭的名字,爸爸则很嚣张地嚷“你们局长呢,局长呢”。墨铭忽然觉得异常的羞愧,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而梓语恰好在这时转身,她看到墨铭不想和她做目光接触的样子。

她今天到底为了什么要多管闲事?她真是疯了!这样想的时候,梓语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之九

期末考试前有三天自由复习的时间,全天都是自习课,有的同学怕冷,教室里的窗户都关着的。墨铭觉得闷,偷偷溜了出去。

上午十点左右的冬季阴天,阳光显得暗淡无力,教学楼后的树都光光的只剩下树干,看上去有点……

“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对吧?”贴着墙角站立的梓语笑嘻嘻地说。她按下了打火机,火光让烟丝卷曲了起来。

这是墨铭第一次看到女生吸烟,也是墨铭第一次和梓语真正的交谈。他木木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好像也突然变成了一棵叶子落光的树。

“你知道吗?”梓语手里夹着香烟,一副指点山河的霸气样子,“其实你可以选我当你的女朋友,你瞧,我完全不需要你保护,我还能够保护你。”

她在开他玩笑,他知道,墨铭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猜自己眼下的表现一定是像个被坏心眼的大人捉弄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傻小孩。

梓语哈哈大笑起来,丢下香烟,用脚尖碾灭,走了。

之十

梓语其实是第一次抽烟,还剩几支香烟并插着打火机的万宝路烟盒是她在地上捡到的,大约是哪个高年级学生在应付老师突击检查时随手扔下楼的。

梓语也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装出一副坏女孩的模样,特意点燃那支烟。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轻轻松松地和墨铭说话。

坏女孩是不怕拒绝和羞辱的。

可是这样一来,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更是要飞流直下三千尺了吧。

梓语将烟盒揉成一团准备丢掉,可是最后又扯平了,从里头取出已经变形的香烟,塞进嘴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被那种“既然没人爱我那我怎么糟蹋自己都可以”的青春期特有的愚蠢的叛逆心理的驱使了吧。

这次期末考试,梓语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瞩目程度和年级第一是一模一样的。同学们又开始偷偷议论她,有人说:“你们听说过吗?那个超级有名的大数学家的儿子的脑子就不好使,所以说有时爹妈书读得太多不是好事,脑子都读空了,没什么能传给下一代了。”

哦,对了,这一次的年级第一是墨铭。

之十一

新学期开始后,墨铭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有一张清秀好看温和的脸,这都是大家日常所见的,但这张脸却被转接到了演《美国队长》的那个好莱坞男明星的身体上,而这身体是半裸的,并且做着各种展示肌肉的可笑动作。

这些明显是PS出来的照片就像蝗虫扑入麦田那样以疯狂的速度流蹿开来,全校学生差不多都看到了,甚至某些老师的手机里都有。

虽然墨铭什么事情都没做错,但他还是被动地成了一个笑柄。

喜纯在这种时刻展现出了对墨铭的情深义重,只要有人胆敢望着墨铭窃笑,一向以温婉面目示人的喜纯立即会凶巴巴地瞪过去:“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墨铭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大约因为墨铭平时的人缘很好,这个无聊的玩笑没过多久就被人淡忘了。喜纯偶尔想起来时会抱怨一句:“我真的想不出来你得罪了谁要这样报复你。”

也许仅仅是有人看他不顺眼吧。

一个名字跳入墨铭的脑海。

之十二

梓语爸妈任教的大学附近有条小巷,梓语一直很喜欢。这里有卖很好吃的台湾卷饼,有专门卖轻松熊公仔的小店,有一家环境很好的网吧,里面所有电脑都是苹果的。网吧斜对面是一家超有格调的书店,梓语没进去过,不过他爹妈是书店的常客,有时他们在里面忘我地挑书,梓语就会在那家苹果网吧里打发时间。

这天,梓语看完最新的一部电影后从网吧走出来。这时,她看到墨铭隔着窄窄的街,站在那家书店门口,望着她。

梓语心里一惊,她以为在网吧上传那些照片是不会被追踪到的,没想到墨铭还是查出来她就是罪魁祸首。

“怎么样?就是的。”梓语走过小街,她先发制人,挑衅地向墨铭说。难道他还能打她一顿不成?他根本打不过,好吗?

其实墨铭只是来逛这家书店而已。他不明白梓语为什么要跑来向他坦诚罪状,不过她脸上硬撑的表情让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那些恶作剧的照片流传开后,墨铭当然有受辱的感觉,但是后来他隐隐猜到这事恐怕和梓语有关,他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虽然说这是个恶毒过头的玩笑,但如果说这个玩笑是梓语和他开的,那么他可以接受的。

虚张声势地喊了一通之后,梓语见墨铭毫无反应,她不免更加心虚。她看了看墨铭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如果她想伤害他的话,那么很好,她做到了。

“对不起。”就差那么万分之一秒,她就说出了这三个字,但是墨铭嘴边忽然浮起了笑容。

“没事的,我不怪你。”墨铭宽厚地说。

梓语愣了愣,不怪她?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都不怪她?他到底是有多不想和她一般见识?梓语感觉心底涌起的怒火都快烧着了她的头发。

这样子就好像被疯狗咬了一口的高贵的人,懒得和狗一般见识呀!

他到底当她什么呀?

梓语伸手用力地推了一下墨铭,墨铭向后连退几步,差点儿摔倒。

“你给我滚!”梓语狠狠地说道。

之十三

如果一定要追溯出梓语变坏的具体时间,那么就是那天她和墨铭在苹果网吧门口相遇之后。

梓语突发奇想制造出那种照片还散布出去,完全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企及不了墨铭的高度,所以想要把他拉下来,就像残忍地用弓箭射穿飞鸟的翅膀。她想让他变得和她一样糟糕,这样他们就般配了。

是的,这种做法超级脑残,所以根本没能伤害到聪明的墨铭分毫。

只有她自己,自取其辱。

梓语违反校规染了发还烫成爆炸的发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自甘堕落。

她还旷课和一群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二货鬼混,这些人开心或者愤怒都是使用那几个固定的脏字眼。

学喝酒。最廉价的啤酒,只要灌得足够多,一样能醉得东倒西歪。

那晚,梓语不顾行人的侧目,在街边发酒疯大喊大叫,她用嘶号的声音喊出墨铭的名字,没人听得懂她在嚷什么。她穿着可以和内裤比赛长短的裙子,被呛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是那么不堪入目。

有人从后面揪住了梓语的衣领,把她从那群狐朋狗友的环绕中拉扯了出来。

梓语挣扎,对方毫不迟疑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毕生第一次被人打脸,梓语眨了眨眼睛,酒意褪去了一半。

是那个在小饭馆里突然跑出来仗义相助的高大少年。梓语记得他的脸,普通的五官,硬气的表情,很Man。

“陈梓语,你还能再浑蛋一点不?”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上次他们并没有机会自我介绍什么的。

之十四

猫葵知道梓语的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不过,他们也许并不能算相识。

他爷爷曾在大学的教工宿舍当门卫,猫葵有时会去看他。

那时的梓语还是个声音清脆笑容可人的小女孩,被父母教导得很懂礼貌,每次进出都会和猫葵的爷爷打招呼,看到猫葵时也会喊他小哥哥。

猫葵不止一次看见过梓语在父母的带领下,抱着画具或琴谱,去上这个培训班,那个培训班。

真是一朵在温室娇养的小花。

猫葵很羡慕她,但是也讨厌她。所以他从没主动和这个小女孩说过话。直到有一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去撩拨一头大狗,杜宾,性烈,主人一个看不住便扑将上来。

之十五

梓语想起来了:“是你!”

门卫爷爷的孙子,替她挨了一口狗咬,爸妈厚礼酬谢,却被老爷爷退回来了,也没多余的话,就说这是该做的事情。梓语还记得后来妈妈教她做人要有风骨,举例说什么杜甫、陶渊明之类的,梓语脑子里跳出的却是门卫老爷爷那张苍老的脸。

大概因为那次咬伤,猫葵的右手不太灵活,所以他更喜欢使用左手,冲车的时候拿高压水龙头他是左手在前,拿筷子是左手,猛扇梓语后脑勺的时候,也是用的左手。不许梓语不好好上课,不许梓语学女流氓,总是凶巴巴一边说一边打。有时梓语被打烦了,会很恶毒地说:“你上辈子肯定是欠了我的。”这辈子才来代替她被恶狗咬。哼!

“陈梓语,你是很好命。但我才不欠你什么。”猫葵这样说的时候,本来就很臭的脸变得更臭。

猫葵父母离异后只能跟着爷爷过,爷爷去世后,他差不多就算失学了。他在城管不太会去的地方占了块地方帮人洗车,他收费便宜,洗得又格外干净,渐渐地生意越来越好。猫葵是打算等钱攒够了他就开个自动洗车店,雇一两个帮手,然后只要有可能他还是要回学校的。

猫葵这么辛苦地为了生计挣扎,想读书而不能,梓语这样莫名其妙地糟蹋自己的人生,他说什么都看不过去。

有一次他甚至一掌拍得梓语额头撞在桌面上,雪白的皮肤几乎渗出血来,梓语痛得当场落泪。

其实这么暴力的家伙,梓语完全可以不再答理他,但每天猫葵像个监工似的一到放学时间就守在学校门口确保梓语没有机会出去鬼混。梓语从来不会绕开他躲避他,而是很高兴地笔直地走向他。

陈教授、孙教授都发现了有个骑摩托车的大男孩每天都载女儿回家,两人字斟句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梓语:“那个人是谁呢?”

“我男朋友。”梓语不假思索。

之十六

梓语就像一辆在泥泞中弄得脏得要命的车,被猫葵冲洗得干干净净。

期中考的时候她没有再“蝉联”年级倒数第一,虽然成绩依然差得愧对“大教授的女儿”这个身份,但至少没有再挂科。她心情也平和了很多,不会动不动就在家冲父母大喊大叫,拿各种家具出气。

“你就这样坚持下去,一定能考上很不错的大学的。”猫葵一点都没意识到他此刻的口吻就像当了十几年老爸的中年大叔。

梓语忍不住笑起来:“猫葵,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只有你这样管束过我。”

听说那些凶残得一塌糊涂的连环杀手其实内心深处都是希望自己能被警察抓到从而停止作恶。梓语想她的心态大约就有些类似于此。她不是那种能很好的自我约束的孩子,她需要有人不停地敲打、管制她。虽然这段日子被猫葵虐待似的又打又骂,梓语心中却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所以那天才会对父母脱口说出,猫葵是她的男朋友。

“猫葵。”

“什么?”正在打开摩托车链条锁的猫葵转身,踮起脚尖的梓语刚好够到他的嘴唇。

“喂!”静默了大约一秒钟之后猫葵用力推开梓语,还嫌脏似的猛擦嘴唇,“被你们老师看见了怎么办?”

她的老师们大多都是近视眼,他们才看不到呢,梓语满不在乎地想。

墨铭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喜纯帮他捡起来,笑问:“你发什么呆呢?”

之十七

梓语在书桌里发现了一只纸折的小老虎,刚开始她以为是谁弄丢在这里的,可是虎背上又写着她的名字。情书梓语收到过很多,但这么别致的还是头一遭,梓语猜不出谁会如此有心。

梓语拆开纸老虎后,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可以见下你吗?放学后学校后门等。墨铭。

学校后门其实是封死的,人迹罕至,杂草疯长,这种季节,蚊虫已经开始肆略。

待看清了字条最后的署名,梓语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久久地停住了。

那天晚上,梓语打了个电话给猫葵说:“和你说真格的,你当我男朋友好不好?”

那天下午,梓语没有去见墨铭。

她自己放弃了她曾经做梦都在期盼的时刻。

第二天,墨铭脸上带了一个大包来到学校,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梓语在走廊这一端看见了也忍不住想发笑,可是笑容刚刚成形,眼泪便掉了下来。

此后,墨铭再也没有给梓语送过任何字条,梓语也再没有和墨铭说过话。不同班的两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深厚的交情。

转眼,到了毕业。

之十八

梓语就如她曾向父母宣告过的那样,她不准备再读下去了。

猫葵当然是各种恼火,抱着梓语的脑袋一通猛捶,直到梓语强硬地说出:“我的人生轮不到你来多嘴!”

猫葵静默了,过了许久才说出:“你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是的,没错,但那样的人生并不是她的人生。

钢琴弹不好,画画画不好,书也念不好,她一再辜负了父母为她安排好的锦绣人生。她并不是故意的,她真的没有那样的能力。

墨铭具备她所缺乏的一切,所以她才会喜欢他。他就像是那种“更好的人生”凝聚出的精华。

她永远没有办法匹配这样一个优秀美好的男孩,所以那天她没有去见他。

梓语想,就算她真的愚不可及,但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墨铭只能是她心底的一个梦。更何况,那天他约她,未必是要对她说他喜欢她。

尾声

梓语后来很认真地去学习了西点制作,没几年就开上了自己的甜品店,成为威风的女老板。猫葵也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自动洗车店,雇了一个帮工,他自己也利用空闲的时间开始自考大专文凭,陈教授和孙教授给予了大力的帮助和支持。

墨铭高中念了一年就出国了,和喜纯就这样分开了。后来他不负众望被世界级名校录取,爷爷不惜重金开始在波士顿购置房产。假以时日墨铭想必可以成为新生代学者中的佼佼者,他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梓语,甚至他也许会慢慢淡忘她,除了在午夜梦回时。

“其实你可以选我当你的女朋友,你瞧,我完全不需要你保护,我还能够保护你。”

墨铭会永远记得梓语说过的这句话,他知道这仅仅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这一生最让他开心也最让他伤心的一句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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