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哀记 第4期

时间:2022-09-10 04:39:16

去镇原祁庄。一位老人去世了。

正是春天,春暖,还是春凉,真是难说。因这人的去世,这早春,几百里地过去,花红柳绿竟都是淡淡的。

过白虎山,想知道这名。无人可问,也无法问,汽车一百二十码刀子般冷冷飞掷过去,一切转瞬就恍若隔世。这山的来历,定然古老。过于古老的,都深藏不复解,如同谶语。若干年前,此地荒凉,一定是有人遥遥见一白虎。这只白虎,不藏身密林,只悠然独处。也如同虚掩的门,门闩在那里,虚着,能让门闩自己悄然闩上,也悄然打开。

早年也曾夜梦一白虎,利爪叱刺刺在门上抓挠。爪子到处,黑漆毕剥有声,木渣四溅。白虎凶猛,薄薄的门,颤颤将碎。破命僵持中,倏忽醒来,早一身淋漓大汗。这梦什么意思,一直不解。

白虎避邪、禳灾、祈丰。可这白虎的白,如同哀色。

田里,绿了。浅淡的绿,隐含着白色。才从寒梦里徐徐透一气那样的淡绿,微冷的淡绿,是隐含些许哀色的。去岁寒冷,多少生灵黯然去了,娇嫩春色,是怀念,也是祭奠吧。

草木,慢慢睡醒了那样,这儿那儿,不知什么地方,悠悠,绿了。若是一下子都绿了,腻腻浓浓的,猛然间人受不了的,还是慢慢的,也有如某些死亡,是慢慢的,让人看见它,就那么慢慢来了,及至到了眼前,心里已经不怯了。

与这淡绿相安的,是荒山,荒山过去还是荒山,荒凉到水草茂盛之地的人到这儿会惊讶,怎么活呢?可这儿的人,就这么活着,爱着,繁衍,快活,尔后决绝或是不言不语入土为安。

田里,这儿,那儿,有人在田垄间蹲着,距离的缘故,看不清在干什么。从粉红翠绿的头巾看,是女人。看来,地里已经有什么在生长了。

女人们温暖的手侍弄的粮食和蔬菜,是更好吃的吗?带着女人体温、体气的食物,也许真是不一样的。店里的饭菜,都出于男人的手,真是悲哀。人的温情那么少,是因为没有温暖的气息吗?

要去的那个地方——祁庄——来电话,问到哪儿了。隐隐约约听到唢呐的声音。人去也,不复还……永不复还……

喜欢过去那样的饭,瓦罐里是小米粥,一只大的粗瓷碗里是菜(不拘什么菜都好,咸菜也好),白粗布手巾兜着还热着的馒头,窝头也好。

远远地,看见那个包着红绿头巾的女人,男人放下锄头,拍拍手上的灰土,坐在地头,等着。

及至到了跟前,女人还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把粥倒在碗里。菜碗和馒头搁在干净的地头上。筷子,从怀里摸出来,还温温的,带着女人身子的暧昧儿。

男人吃饭,大口大口,吃得满头汗。女人挨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也小声说几句什么。离世的这位祁庄的老人,年轻女子的时候,也会是这样。

想起凄哀婉转的民歌: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

人里头数不过,

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呦。

浮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公家人不知我会唱歌。

青杨柳树十八根杉,

想说心事我开口难,我开口难,

女儿呦。

十八里铺到了。从哪儿算起的呢,是从祁庄那边算起的吗?

那个女人,在那个偏远庄子里活过了八十七年,太漫长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有时候想,人会老去,也是自然的仁慈吧,那么长的时间,经历了多少,即便是回忆一下,也会累了的。真是,该歇息的时候,就安然歇息。暖暖的歇息吧。

十八里铺,真好。过去,该是有热热的茶水可以喝上一大碗的。以每小时九里计,将好走两个小时。两小时该走累了,若是身上背负些什么,更是累了。

天地那边,有土房,近乎遗迹。靠山,有窑洞。窑洞很小,废弃了的,该是数十年前贫困时候的旧窑洞。

见这样窑洞,想起很多年前认识的一家人,三口人是住在这样的小窑洞里的。那家,空间很小,却干净得叫人吃惊。门口一块空地,种着南瓜。小南瓜刚生出来,瓜顶的花,黄嫩嫩的。一触,嫩嫩的黄粉,染在人的手指上。

很多年没有见那个人了,那老人,有七八十岁了,还在吗?印象极深的是那人的母亲,极干净,利利爽爽的,生得也好看,消瘦,留着很长的两根辫子。

后来,怎么就再也没有去看看呢。

那么干净的人,以后也会给掩埋在土里吗?

满山的桃花开了,满山,似有隐隐约约的唢呐声。

不时,有庙,很小,近乎简陋。

大多的小庙,都在小山顶上的平坦处。为了小庙的孤单,还是别的一些什么,庙那儿,都有树,桃树、梨树。庙,僧人,桃花、梨花,这几样在一处,叫人想起些什么。

桃花之下的僧人,静穆如许,寂静如许,觉得繁华不过转瞬即空。不过,真的僧人,不会觉得所谓空。空即满,安然即满。那空,也是空间,穿越一切的空间,恒久,永在。那是大安详,安详的空,其实是满的。

近处村子里的人,想要安详,会来这里,燃一支香,默念几句什么,僧人击一下磬,那磬声在空气里透亮亮的。

磬的声音,无喜无哀,可是安详。

要去的那个庄子,到了。

有人迎着。那人侧身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孝衣的背上别着一页白纸,上面约略是《诗经·小雅·蓼莪》里的句子:“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不过将“哀哀父母”该为“哀哀我母”。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忽地一下,难过起来。那么古老的难过。

有人抬来一张案子。吹鼓手也来了,呜呜地吹着。唢呐真是奇怪,天然的哭声那样,叫人的心,霎紧霎紧。孝子们在案子那边的地上跪着,已经有人告了规矩,于是对着那边行了三次拱手礼。然后,在案子上放了几块零钱。那钱是吹鼓手的辛苦钱。

跟着孝子们往院里走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趿拉着鞋。所谓哀痛,衣衫不整,就是这样的吧。

这儿是地坑院,沿坡下去,外面立着一根剥净了树皮的手臂粗的树干,白茬茬的,鲜得有些骇人。剥去树皮,也是为了那近于“丧”的白吗?

杆子上悬着招魂幡,大到匪夷所思。这儿的人,管这叫“大纸”。仰脸看见,人给魇住了一样,冷森森的。

除了招魂,这幡也是昭告。远远地那雪白的纸,叫来吊孝的人脸上蓦地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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