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师》的物哀美学

时间:2022-09-10 03:42:57

《标本师》的物哀美学

《标本师》 夏 商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夏商最新长篇小说《标本师》的表层故事叙述者甫一出场,即充斥着香味臭味老人味,引人浮想翩翩。某种程度上,那推轮椅的人与写日记的人,都是白日见鬼,抑或说叙述者的错认。夏商小说的灵异魅力即在于此。表层与深层叙事结构如此完美地隐喻了人的肉身与躯壳、脏器与皮囊,并涡轮状地形成了一枚被拧紧的螺丝钉。

确实,埋设悬疑是夏商小说惯用的一大绝技,比如故事中欧阳世阁是焦小蕻推下河的吗?难道日记叙述者欧阳晓峰的话就是真的?敬师傅是否成了羊一丹的标本并被锁在柜子里任由粉碎风化?焦小蕻是否自杀抑或被欧阳晓峰故意引诱而死?羊一丹是否涉嫌走私?欧阳晓峰最后结局如何?苏紫之死是否真是他所为?阎小黎到底死于何人之手?谜团重重,魅影幢幢,令人费解。而结构策略也是悬疑的,日记体嵌入其中,形成了内外可自由折叠的套层。

《标本师》中,作者以“标本”为核心词而表达了物哀美学与生命意识,以至于整个文本播撒着耽溺于无望之爱的决绝与凄美,扑鼻而来的漫漫死亡气息。生与死,截然相对而又融会贯通;爱与殇,如此并置却又交互相应。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滚滚红尘,几多繁华,转眼成空。那腐糜凌乱的盛筵,那宴席未终而即将离去的人们,莫不奔赴于黄泉路上。《标本师》的主题蓦然令人生出诸种一身臭皮囊的感触。所有的爱也罢,恨也罢,欲望也罢,功利也罢,莫不如此。

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如此排物象:“我想起了一个卖药的人,他的铺子就开设在附近,我曾经看见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皱着眉头在那儿拣药草;他的形状十分消瘦,贫苦把他熬煎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寒伧的铺子里挂着一只乌龟,一头剥制的鳄鱼,还有几张形状丑陋的鱼皮;他的架子上稀疏地散放着几只空匣子、绿色的瓦罐、一些胞囊和发霉的种子、几段包扎的麻绳,还有几块陈年的干玫瑰花,作为聊胜于无的点缀。”《标本师》的物象体系,更是繁多细密,驳然杂陈,俨如百科全书。博物学、动物学、阴阳学、人体学、解剖学、医学、装修学、景观设计等等,应有尽有,却又不违背故事情节的发展走势。主人公的视界决定了语词的密度;语象拥堵缝缀,又不形成视线干扰,而是参差起伏,此起彼落,大珠小珠落玉盘。

《标本师》特别重视动物意象的隐喻功能。龙与凤、蛇与鱼、鸟和兽、人与物……以悖谬形式堆砌存在着。大概鸟意象才是这个作品尤为值得想象品味的看点:“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了我一眼,既没吃惊,也没回避,像看一只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野猫或松鼠。然而,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只停在榆树上的黑鸟不是喜鹊,而是乌鸦。”“乌鸦”仿佛一道谶语,镶嵌于字里行间,最终翩然而起,如愿以偿。反之,“鹦鹉”倒也成了一个绝妙讽喻。这些意象既有对物貌的赞美,又含有对的幻梦,各自沉陷于光影记忆的幽忧殇情。创伤构成了一种婉约风格,又促成了赴死的动力机制,由嫉妒恨盘根错节的情感结构,进而织造了一份源于一九九年代的感伤美学,那就是对资本逐渐主宰人之情感关系、心灵生活和观念体系的大胆质疑。

寓意十足的结构艺术,自然专于空间写照,还原出了那时代的物质文化生活,而小说空间本然也是一个“中国”象喻,一个“魔都”空间地貌的缩微版。从出租房到小区家居乃至消费空间和交通路线,乡村则成了“阴阳桥”,更远的化外之地为“金堡岛”。“阴阳桥”与“一叶渡”俨如两个关口,衔接起了城乡与海陆,构筑了三角形。其中男女主人公的三角关系,因“我”/日记叙述者与“我”/焦小蕻(苏紫)这一对子,令人扑朔迷离,却又层次分明。你能感觉到这种模式,本然酷肖一个标本模型,即寓言化结构与身体之间的关联性。身体是夏商写作的秘密,只是我们常忽略了它。身体与灵魂,灵魂与欲望,三者构成了隐形源动力,并促成了一组表层情节模式。表层故事中的饮食男女+感知记忆+恐惧焦虑,更进一步深化了小说主题。诸种之间的纠结错杂,令小说悬念迭起,高潮不断。一对对的人,嵌入不同的三角关系中,摇摇欲坠,并逐渐奔向碎裂。碎裂的世界,从此再也无法捏合凝固。失去灵魂维系的离心力,即意味着人只能趋于异化或物化的宿命。

作者始终聚焦于城乡接合部来书写一部进出上海的缩略图。从“阴阳桥”而来,或意味着那是生死之交的阴阳两界,从此一方进入魔都天堂,一方堕入冥间地狱。夏商发现了资本对土地的控制力量和夷平能力,同样也洞悉了那动物及其田园面临的潜在危机。裸呈的命理如此闪现,人如骨灰泥土,成为时空的标本也成了纪念碑式的鉴照。夏商发现了转型期社会的物质诱惑,洞察了人性深处的卑微幽暗,挖掘出了拜金主义对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主宰威力,进而形成了恰切深刻的对比。

从小说开端的感知悬疑,我们发现了《标本师》还有一条隐秘的气味线。从开头至结尾,它极为鬼魅隐秘,一个实则由鼻子讲述出的故事:“抽完烟,屈起手指将烟头弹进洗笔江,却见从舷梯口消失的那人推着轮椅再次出现,轮椅上是个年轻女人,垂肩乌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一股奇异的淡香弥漫在空气里,好闻得禁不住要深呼吸。”这气味线如此恍惚,契合了限知性的人物视界与敏锐灵知,又隐蔽为文本的地平线与天际线,“雨停。站在有铁栅栏的窗台旁洗手,廉价的碱皂伤皮肤,却能祛除动物腐败的气味,有一种洁净的毛糙感”。气味埋设线索又锻造主题,“经过一只老式雕花对门柜子,挂着一把已不太常见的铜质枕头锁,隐约嗅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异香从门缝逸出,心里一咯噔,故意走慢一些,用鼻子深嗅,却闻不到一丝香气。过了一会儿又折回,再次用力去嗅,还是没嗅到一丝香气。这也正常,柜门紧锁的情况下,逸出的气味只会被不经意闻到,刻意去捕捉,反而杳无踪迹了”。气味是魅惑效应,又像是交感巫术,更承担着过渡功能,敞露而又闭合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多维空间。

色香味俱全才称得上全息交互。色与人,倘若掺和着鸟意象,那诗意的画面感也就栩栩然起来了。记得《东岸纪事》开头即如此表述:“倚着六里桥破败的栏杆,看潮汐吞吐着阴霾暮色。火烧云挂上远处的桠杈,像一些浆过的棉絮。稍近一些,一只叼着月牙的白头翁绕梁而飞,扰乱了鸽群的秩序。散乱的线条从屋顶的烟囱内飘出,是蝙蝠们遁出原形的序幕。”

无主句引领着阅读视线周转,汉语自身犀利的动词穿透了空间阻隔。凹凸参差、抑扬顿挫的语汇,如此组织;纵横披拂、光皱影褶的画面,跃然而生。

夏商婉拒了象征体系,也拆解了神话大厦。他始终站在一九九年代制高点上,前不见古人,后难逢来者,《标本师》也成了一个废墟寓言。这寓言中,通信时代的到来,更预示着新世纪互联网革命的某种征兆。无论传呼机还是座机,手机抑或书信,各种媒介同步发展,相互融合,莫不依凭于阶层区隔分明的消费场所而碎碎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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