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篆刻杂考

时间:2022-09-09 08:26:17

何绍基(1799~1873年)字子贞,有东洲居士、z叟诸号,湖南道州人,清道光十六年进士,曾为翰林院编修,历任福建、贵州、广东乡试考官,咸丰初年官至四川学政。何绍基为清晚期重要诗人、书法家,相应之成就已有目共睹。此外,何绍基承乾嘉学派之馀绪,讲求“说文”及金石考证之学,因而对摹印一道亦曾用力。本文拟对先生之篆刻略作考述。

一、何绍基之篆刻活动及审美思想

何氏治印之最早记述,见诸其诗文集者,当属道光元年,先生23岁时,与弟何绍业曾为友人周诒朴治印数方①。

至于何氏治印门径,据其自述:“少时刻印摹两京,最爱完白锋劲横。同时惟有陈曼生,后来始知丁龙泓,与邓殊势堪齐名。”②

何氏治印由临摹汉印入手,进而师法邓石如之皖派,后又取径丁敬、陈鸿寿之浙派。存世何氏《颐素斋印谱》中,有一朱文印“督学使者”,当系为其父何凌汉所刻,何凌汉曾分别于道光二年、十一年任山东、浙江学政,疑此印刻于道光二年至五年,何凌汉任山东学政期间,该印呈皖派面目。印谱中又有一白文“额勒布印”,则纯属浙派风味。据考,额勒布卒于道光十年③,则至迟道光初年以前,何氏治印之涉猎范围,已兼及皖、浙两派。咸丰年间,何氏刻一朱文印“庐黄游人”,亦为浙派印风,或许,何氏深契于浙派者尤多?

此外,何氏交游圈中,亦不乏印人,或金石家而兼擅篆刻者,如杨省⑽庾伞⑽馕踉亍⑹痛锸埽六舟)、张辛等,此数子亦均为子贞先生治有名印,想必,彼此亦有关于摹印之交流。

何氏又曾与许瀚、吴式芬等为陈介祺审定《斋印集》,足见其精于印章源流、真伪、精粗之辨,这显然也对摹印有潜移默化之影响。

然而就何氏一生而言,治印这样的馀事显然并未倾其全力,何氏兴趣所在,仍在经史、书画、金石等,故此,当何氏晚年兴之所致,刻毕“庐黄游人”印后,自言“不为此戏将三十年”④,因而何氏之印,诚如惊鸿一瞥,弥足珍贵!

何氏关于篆刻的审美思想,可视为其尚碑书学主张之延伸。

何绍基治印之缘起,大约与其识篆、写篆同步,先生自云:“余廿岁时始读‘说文’,写篆字。侍游山左,厌饫北碑,穷日夜之力悬臂临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务得生气,每着意作数字,气力为疲},自谓得不传之秘。后见石如先生篆分及刻印,惊为先得我心,恨不及与先生相见,而先生书中古劲横逸、前无古人之意,则自谓知之最真。张翰翁、包慎翁、龚定庵、魏默深、周子坚每为余言完翁摹古用功之深,余往往笑应之:“我自心领神交,不待旁人告语也!……先生作印,使刀如笔,与书律纯用笔心者正同。”⑤

在何绍基看来,书、印可以互参,不可舍书而谈印,摹印与篆分书法,本可一同置于碑学的视野下加以观照,无论治印抑或篆分书法,皆应溯其本源,得其古意,所以,何绍基曾言:“从来此事关时代,金石]]不相贷。自非摩垒颉籀前,岂能拔戟冰斯队。”⑥又曾云:“印章之学,始于秦汉,后人师之,有不及而无过之者。”⑦何绍基复曾赞叹程穆倩之印,谓:“鼎彝气味腕底出,绝艺惊逢程穆倩。浪游自命垢道人,浊文秽迹古精神。诗奇画妙尚馀事,平生尚友惟周秦。九沙八分接青主,孰似道人古外古。板桥跋语。试从摹印叩书律,定追隶邈越前矩。”⑧

可见,何绍基无论书法中之追求篆分意度,抑或摹印中之独尊秦汉,均为崇古思想之体现,而何氏之所谓“古”,其内涵即体现为古朴浑噩之气象,如何绍基曾云:“秦相易古籀为小篆,遒肃有馀而浑噩之意远矣,用法刻深,盖亦流露于书律。”⑨又云:“古人神志浑沦,见其器,想慕其人其世。”⑩

尤可注意者,何氏往往将此种艺术范畴的“古”上升而至于人格,因此,无论作书抑或摹印,皆终身持守不懈,并成为其评鉴艺术品格高下的最高准则。

二、《颐素斋印谱》考

笔者最初获悉此印谱,系在拜读韩天衡所著《历代印学论文选》时,内收黎泽泰《颐素斋印谱跋》一文,韩天衡在关于该印谱所作的提要中云,该印谱“成书年代不详”,笔者继而注意到,韩天衡在相关著作中,对该印谱钤印年代的表述其实并不一致,如《中国篆刻大辞典》云:“成书于道光、咸丰间。”《中国印学年表》又云:“(咸丰元年辛亥)何绍基(子贞)辑自用印及自刻印成《颐素斋印谱》二册”其中尤以咸丰元年说为目前治篆刻史者所普遍沿用,然而据笔者考证,疑点颇多:其一,何绍基此年日记俱在,从未提及钤印《颐素斋印谱》之事。其二,道光廿九年十二月,何母廖氏在京师去世,三十年三月,先生扶柩归湘。咸丰元年,身在长沙守制,期间曾往道州原籍,后至武昌。咸丰二年,服阕后辗转经鄂,赣、皖、浙、苏、鲁等地至京师。何绍基若随身携带部分书帖,及钤印常用名章,尚在情理之中,若欲将旧藏一百馀方印章悉数装载,以备钤印成谱,似有不便。

近日,笔者在西泠印社社务处张钰霖女士及文物处同志的协助下,有幸一睹《颐素斋印谱》真面,疑惑之处,豁然顿解,兹对该印谱略陈管见。

该印谱装订成二册,每册钤印五十馀方,合计一百馀方。以何绍基名字斋号印居多,其中,有吴熙载、吴咨等为先生所治印,后附额勒布、程恩泽、魏源、金克允多人名印,当系何绍基所刻,而尚未赠予印主者,可见先生对自己所治印亦未尽自信。

其中,有一朱文印“庐黄游人”,该印刻于咸丰二年七月十九日,见诸何氏日记,和这方印有关的背景是,咸丰二年,何绍基服阕返京途中,便道访庐山、黄山,抵京后遂刻印以纪此番游事,因而该印谱钤印时间,当在咸丰二年七月以后,韩天衡之《印学年表》显误。

笔者又注意到,该印谱中,何氏早年名字斋号印之收录,甚夥且备,举凡传世所见,何氏各种墨迹、题跋、收藏之印鉴,该印谱均收录无遗,唯一的例外是,先生曾于25岁时作一小楷册,钤“小槎”朱文,该册页为笔者目前所见先生早最之书迹,所钤“小槎”印亦为笔者所仅见,中年以后,何绍基绝无“小槎”款或印,而钤印于咸丰年间的《颐素斋印谱》亦未收入此“小槎”印,疑此印早经损毁或遗失。除却“小槎”一印,《颐素斋印谱》中已收录而传世文献中未觏之品,则不胜列举。

然而,收罗何氏字号印如此完备之何氏自钤印谱,独缺晚年“猿”或“z”字类名号印,如何氏咸丰八年为崇恩题宋拓《争坐位帖》时所钤朱文“z”印、白文“闽黔粤蜀使者”印,同年为崇恩跋墨皇本《圣教序》所钤朱文“z叟”、约同治年间钤宋拓《娄寿碑》所用朱文“z叟眼福”印、晚年(约同治年间)临《张迁碑》所钤白文“不洗砚斋”印,《颐素斋印谱》皆阙而未收。

由于何氏猿(z)翁之号得名于咸丰四年,综上所述,《颐素斋印谱》钤印时间,当亦不晚于咸丰四年。

笔者又注意到,《颐素斋印谱》中有一朱文印“南海使者”,据考,道光廿九年,何氏任广东乡试副考官期间,曾跋潘仕成藏张旭《郎官石柱记》宋拓本,即钤此印,任乡试考官尚然镌刻名章以纪之,则三年学政期间,理必亦镌有相应职衔之名印。倘若,何氏咸丰二年八月,题长垣本《华山碑》、九月,题孔宪彝《韩斋雅集图》、书《陈恪勤公生日诗》、题程恩泽《焦桐遗响》稿本,俱署名“蜀使者”,却无同名印章,或许事出仓促,尚未暇镌制,则咸丰二年冬,何氏抵蜀任后,必已镌制。需知,任职四川学政,不但于何氏而言是一生仕途的极致,亦为何氏因“感激知遇”而意图奋发的铭心岁月,这一方“蜀使者”印文之名章,纵然在今日传世何氏印鉴中未曾得见,然而依照前述“南海使者”印之惯例,笔者坚信,何氏必会镌制,且时间亦不晚于咸丰三年。今《颐素斋印谱》既未收录“蜀使者”印,则《颐素斋印谱》之钤印时间,无疑又可前推至咸丰三年以前。而据笔者推测,该印谱钤印时间,当即在咸丰二年八、九月间,在京师期间,理由如次:“何氏阔别京师两年后,于咸丰二年七月六日,自家乡抵京,初八日,‘捡料书帖等出’,八月六日,任命为四川学政,廿四日,‘清书’、‘清字画’,廿六、廿七日,‘装书箱’。”

一则,正因返湘两年间,一路所蓄书画等物想必又有增益,这促成了返京寓后重新捡料整理之初始动机。二则,即将离开京寓赴任新职,又不得不对所有藏品重新拣选,部分字画书帖尚可随置行箧,大部仍将留存京寓,正是在收检整理的过程中,顺便将旧藏印章翻捡出来,钤印成谱,便成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笔者认为,《颐素斋印谱》钤印时间,当在咸丰二年七月底至八月初。

此外,该印谱似原本阙名,黎泽泰先生题作今名,黎氏云:“何氏藏古印,署曰《颐素斋》,此册仍篆题斋名,非同越俎,各从其类耳。”

笔者以为,此举有所不妥。

其一,何绍基并无“颐素斋”之斋号。

其二,何氏家藏古印,署名“颐素斋”者,自子贞先生之子何庆涵始,据何维棣(庆涵子)撰何庆涵行略云:“搜集古印数百方,手拓成编,题曰《颐素斋印景》。”

无庸置疑,何氏一门收集古印,断非自何庆涵始,乃父何绍基居功实多,甚或乃祖何凌汉,恐亦与有力焉,然而署“颐素斋”之名,则自何庆涵始,或者,“颐素斋”为何庆涵之斋号亦未可知。而此后,举凡何氏家藏官私古印,统以“颐素斋”命之,何庆涵子何维朴所辑家藏古印,亦沿用此名。然而何绍基印谱所辑,既属何绍基自用或自刻之印,(笔者细检发现,《颐素斋印谱》中甚至何绍业、绍祺、绍京诸弟之名印也概未阑入,疑诸弟之印皆非先生手镌,故不录。)自不可与家藏古印混为一谈,因此,笔者以为,该印谱仍宜以子贞先生固有名、字、斋号命名,如“何绍基印谱”、“何子贞印谱”、“z叟印谱”等不胜枚举,皆较“颐素斋印谱”为优。

三、辨“一不为少”印之伪

《北方文物》2008年第4期刊登任海龙、张红宾合撰《何绍基篆刻艺术初考》一文,全文分析何氏篆刻,洋洋千数百言,均系围绕据称所藏之“一不为少”白文印展开,然而,据笔者考证,此印实为伪作,理由如次:

首先,何氏《颐素斋印谱》并未收录此印或同文印章。

其次,该印边款内容之疵谬,正暴露了作伪者对相关史实之无知。

兹将边款全文抄录如下:“孤山亭(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道光己酉秋日,白兰言学使嘱篆,子贞何绍基作于青松轩北窗。”

何绍基无论早年居道州原籍时,抑或仕宦居京寓期间,皆无“青松轩”斋号,验之何氏诗文集及《颐素斋印谱》皆然。

至于白恩佑,作为道光廿七年一位名在二甲之进士,其仕晋断不会迅捷到道光廿九年(己酉)即任学政之职,其实,白氏后来任湖南学政一职,尚且迟至咸丰十一年,最为关键者,道光廿七年丁未科之庶吉士,至三十年夏方散馆,可见,在道光三十年之前,白恩佑显然不可能授予学使之职。

若再联系上文提及者,何绍基在咸丰二年刻“庐黄游人”印时,自言“不为此戏将三十年”,假若道光廿九年尚为他人捉刀治印,岂非自相矛盾?

此外,湖南省图书馆藏有一种《吟莲馆印存》,亦著录为何氏所钤印,实为浙江李嘉福钤印,因另已撰文论及,兹不赘述。

(作者为南京工业大学副教授)

注释:

①《偶与仲弟研芸为周子坚作小印数方蒙以小词招饮研芸既和其词余亦先以诗谢》,见何绍基撰《东洲草堂诗钞》卷二,《续修四库全书》1528册,第5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②《书丁敬身隶书诗幅后魏条珊藏》,《东洲草堂诗钞》卷八,《续修四库全书》1528册,第645页。

③《额侍郎别传》,包世臣撰《续碑传集》卷九,文海出版社。

④何绍基撰《东洲草堂日记》稿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⑤《书邓完白先生印册后为守之作》,《东洲草堂文钞》卷五,《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172页。

⑥《题朱季直方印册》,《东洲草堂诗钞》卷三,《续修四库全书》1528册,第598页。

⑦题吴峻《秦汉印存》,同治印本。

⑧《过陈晋卿征君金菊巷寓斋见垢道人印谱精古特绝喜成一诗》,《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22页。

⑨《跋吴平斋藏秦泰山二十九字拓本》,《东洲草堂文钞》卷八,《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203页。

⑩《甘石安金石题咏汇编叙》,《东洲草堂文钞》卷三,《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155页。

韩天衡著《历代印学论文选》第二编第586页,西泠印社出版2005年版。

韩天衡主编《中国篆刻大辞典》480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

韩天衡著《中国印学年表》第94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

《何绍基等为霁园作楷书册》,中国嘉德2009秋季拍卖会古籍善本专场,第3037号。

《颜真卿争座位帖附祭伯文稿祭侄文稿》,上海图书馆藏珍本碑帖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墨皇本《圣教序》,民国珂罗版。

宋拓《娄寿碑》,民国八年,中华书局影印本。

《z叟临汉碑十种》,民国十六年,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中国碑帖经典•张旭郎官石柱记序》,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版。

《西岳华山庙碑》,中国书店1992年版。

《何绍基张小蓬书画双挖》,天津市文物公司2009秋季展销会竞买中国书画专场,第0297号。

《中国历代名家墨迹精粹•清•何绍基》第18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程恩泽《焦桐遗响》稿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何庆涵撰《先府君墓表》,引自《眠琴阁遗文》第9页,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九十五辑,文海出版社。

何绍基撰《西砖日记》稿本,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

黎泽泰《颐素斋印谱》跋。

何维棣撰《先府君行略》,前揭何庆涵《眠琴阁遗文》附,第127页。

《北方文物》2008年第4期,第109页。

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

清卞宝第、李瀚章等修,曾国藩、郭嵩焘等纂《湖南通志》卷一百二十一,《续修四库全书》 664册,第232页。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5册,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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