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爱情心理学观照下的《雷雨》第二幕“周鲁会”

时间:2022-09-09 06:28:18

弗洛姆爱情心理学观照下的《雷雨》第二幕“周鲁会”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以及中国话剧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著名剧作家曹禺的《雷雨》,展示了尖锐的矛盾冲突,以朴实自然的戏剧语言刻画了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反映了重大而深刻的主题,展示了经典戏剧的艺术魅力。节选的第二幕作为“经典中的经典”被大部分高中语文教材选人重点研读篇目,人们对此所作的研讨文章汗牛充栋,可谓“前人之述备矣”,但正如歌德所言,“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去探测它,都是探不到底的。”笔者在指导学生精读《雷雨》第二幕“周鲁会”时,结合了弗洛姆的爱情心理学理论分析周朴园的语言,从其“弃爱”与“问梅”的似乎相互矛盾的言行中,深刻理解其性格特征。

一、弃爱

美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研究人的爱情时坚持认为,“爱情的本质是人的意志行为,这种意志的内核就是用个人的生命完成对另一个人的生命的承诺”。不管周朴园当初是如何地爱梅侍萍,他最终的弃爱是毋庸置疑的。

1.雪夜弃爱

周朴园的弃爱是相当的自私和残忍的,他的自私,表现在他在未曾结婚之前就从来不为梅侍萍的未来考虑。不论什么样的女人,为自己生下两个孩子,还不该对她的将来作个负责任的交代吗?侍萍与他相爱同居,怀上了孩子,这个问题就该提上议事日程了,最迟到孩子生下来就要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了。孩子的母亲得有一个名份啊,孩子也得有一个名份啊。何况母子俩还居住在周公馆里,对外也要有一个交代啊。可是周朴园也好,周公馆的家长也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任由事情继续不明不白地向下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周家按照通常的程序,开始给周朴园张罗结婚的事情了,结婚的对象当然不可能是梅侍萍。三十年后周萍表示要和四凤结婚时,蘩漪就直接了当地说,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上等人是不可以娶一个下等人为妻的,那么三十年前周朴园即使表示要娶梅侍萍为妻,他的家长也一定是同样的看法。在那个社会背景下,周朴园对此无力抗争,这个我们可以理解并加以同情,但是,既然你周朴园铁定了不能娶梅侍萍,又为什么还要继续跟她同居并让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呢?这不是只顾自己快乐的自私行为吗?一个未婚少女,生了两个孩子,她的未来会背负多大社会压力,承受多大的精神负担啊,你周朴园却丝毫不为她的未来考虑,丝毫不担心她未来悲惨的命运,直到有一天,新人要进门了,就毫不犹豫地将旧人扫地出门,这是其残忍之一。弃爱的日期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是在家家辞旧迎新的时候,又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周朴园偏偏在个时候“辞旧迎新”,是其残忍之二。这一天梅侍萍产后才三天,正是女人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正是女人最需要爱人关爱照顾的时候,周朴园却狠心赶她出门,是其残忍之三。周朴园赶走的不仅是一个梅侍萍,同时弃之不顾的还有自己刚出生三天奄奄一息的儿子;这个孩子如果放在周公馆延医用药,还有希望救活,这也是能够救活孩子的最佳途径,让弱女子梅侍萍带走,孩子生还的希望就很渺茫了,几乎必死无疑,周朴园应该很清楚这个后果,可是他怕孩子死在家里办喜事不吉利,就放到侍萍手里一推了之,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周朴园连自己儿子的生死都不管,就这样见死不救,何其自私,何其冷酷!是其残忍之四。可是周朴园还好意思对侍萍说“第二个孩子不是被你抱走了吗?”殊不知这个“快死了”的孩子不是“被”梅侍萍主动抱走的,而是梅侍萍“被迫”抱走的。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快死了”,梅侍萍即便想抱走也是抱不走的,周家会把他像周萍一样留下来;周家对子嗣是重视的,只是不能认这“媳妇”;周朴园是要儿子的,只是不能留这“糟糠妻”。周朴园在三十年之后还讲这样的话,我们只能理解为不是装疯卖傻没心没肺,就是厚颜强词夺理。

2.河边弃爱

周朴园对梅侍萍投河自杀被人救活起初还不相信,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这句话乍一看好像傻傻的有点弱智,“她河边上的衣服”加“绝命书”就让聪明的周朴园相信梅侍萍母子投河身亡了,其实这样的话只能哄哄三岁小孩和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女人。既然你周朴园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梅侍萍爱得死去活来,爱到三十年之后还念念不忘,那么当初在河边上,看着“她河边上的衣服”和“绝命书”,就这样回家算了吗?你没有想到要打捞一下尸体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更何况那是你深爱的女人和你的爱子的遗体啊!要让他们母子入土为安啊!梅侍萍母子投的是河,江南水乡的小河,不是黄河,更不是长江,打捞是很容易的啊,可是你却什么也不干,任由他们在水中腐烂,让鱼虾吞食,你的心真是比冰块还冷,比石头还硬啊!看来梅侍萍的自杀,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应该都不在周朴园的意料之外。试想,一个少女,拖着刚生产才三天的虚弱的身子,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快死的孩子,能往哪儿去呢?她无家可回了,孩子一死,她还能独自活下去吗?她除了自杀之外还有什么路走呢?梅侍萍母子终于死了,死了罢了,一了百了,周朴园终于可以像没事人一样的去迎接新人了。对于这件事情,周朴园提起来却毫无愧疚,轻描淡写地说“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好像“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在正常人看来,只要还有一点人情,人性,对于投河而死的自己深爱的女人和自己的爱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说好心人见着埋了”就无动于衷置之不理的,就算自己不方便出面,也会托人将其好好安葬的,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把她的墓修一修”吗?在阴阳两隔的时候,周朴园都没有“把她的墓修一修”,更没有到她的墓前看一看。周朴园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弃爱了,却在三十年之后才问“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由此可见,周朴园这个人多么的自私冷酷,多么的虚伪。

3.相见弃爱

如果说周朴园的“雪夜弃爱”和“河边弃爱”还多少带着一点无法抗拒和回天无力的无奈的话,那么他在与梅侍萍再见时的绝情就是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彻彻底底的弃爱了。

在周鲁对话中,当侍萍告诉周朴园“她就在此地,您想见一见她么?”周朴园明确拒绝了这一要求:“不,不!”当侍萍讲述自己不幸遭遇时说“她的命很苦”,“讨饭,缝衣服,当老妈,侍候人”,“嫁过两次”,问“老爷想帮一帮她么?”如果周朴园真爱、真想侍萍的话,理应毫不犹豫地做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周朴园并没有回答,却表示要“想一想”。其实他真实的想法是想都不用想的,“想一想”只是一句应付的话而已,他是绝不会主动想去“帮一帮她”的,最要“帮一帮她”的时候他都没有帮,任由她走向绝路,任由她尸沉河底,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当然是任由她自生自灭。此其一。

侍萍一点一点有意无意地揭开了真相,结果没有能够印证周朴园的一片深情,只印证了周朴园的爱情随着昔日情人的死亡而死亡,却没有随着昔日情人的复活而复活。他只能保留当年的摆设,怀念当年的甜蜜往事,侍萍只能活在记忆里,而不能活在现实里。“此情只能成追忆”,他只能把悲悯和怜爱给予“死去”的圣女梅侍萍。而当“死去”的老情人又“活来”时,他却把她先是当作受人指使继而又当作自行前来的敲诈者厉言责问,始终都只想用冷冰冰的金钱了结这一段情缘。此其二。

当侍萍说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子时,周朴园慌忙声明:“他(周萍)以为他的母亲是死了的”,明确地告诉侍萍只能“见一见自己的儿子”,而绝不能跟自己的儿子相认,绝不能让周萍知道亲生母亲还活着。这种明知情人活着也必须让其继续“死”下去的话,再次证明在周朴园心目中,侍萍这个梦中“偶像”只能是“偶像”,只能是“虚像”。此其三。

侍萍旧情难忘,她仍然对周朴园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对方像自己一样,能始终不忘初恋对象,能够在认出自己后,以沉痛的自责、内疚、悔恨来抚慰自己曾经饱受创伤的心灵。可惜周朴园连这样廉价的施舍都不愿付出,反而斩钉截铁地说:“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到周家来。”首先是梅侍萍“永远不许到周家来”,因为既已弃爱,周朴园永远不想再与她相见;其次是鲁贵“永远不许到周家来”,因为他是小人,要防止他一旦知道内情来敲诈;第三是四凤“永远不许到周家来”,因为只要她还在周公馆做事,周朴园就免不了与梅侍萍发生联系;第四是鲁大海“永远不许到周家来”,因为他是死对头,要防止他一旦知道内情来复仇。周朴园思虑缜密,唯独丝毫不考虑与梅侍萍之间曾经有过的爱情。此其四。总之,他是彻彻底底的弃爱了。

二、问梅

既然周朴园不管是当初的无奈弃爱,还是后来的主动弃爱,客观上他是彻彻底底的弃爱了,为什么他还要打听梅侍萍坟墓的情况呢?我们通过对周朴园的话语分析,可以探究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周朴园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这句话大可玩味。这段话里有两种人,一种是“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一种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在前一句话里,周朴园向“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打听梅侍萍的情况,后一句话却说“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这前后两句话说的是两种人,周朴园不动声色地把“打听”的对象给换了,难怪问过“许多”也问不出个名堂来。试想,问“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该多么费事啊,因为“那个时候”分明指的是“三十年前”,周朴园不是侦探,不可能专门找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到过无锡的人”去打听,只能是在做生意的过程中碰巧遇到“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时,顺便问一下,还要像“周鲁会”一样的煞费苦心拐弯抹角的问,而“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除非像周朴园一样专门问梅侍萍的事情,否则并不一定知道这样的时事新闻,所以多半问不出个名堂;况且人数要积累到“许多”的程度,那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了,多么的费事啊,还不如直接问“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呢,他们对三十年前那件“很有名的事情”说起来多半是记忆犹新,甚至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呢。聪明的周朴园当然想到了这个明显的漏洞,于是他像是在不经意之中将叙述对象给偷换了,并且一厢情愿地将那些人的记忆用“老”、“死”、“忘”三个字轻轻抹去了。周朴园知道自己故意不问“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而反复问“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会让人生疑,就又加上一句“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来堵这个漏洞,圆这个慌。俗话说要掩饰一个谎言,须得十个谎言,而且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周朴园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但他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所以他ψ约旱那楦械拿阑、形象的美化只能是自欺欺人一厢情愿,他对自己怯弱自私的掩饰只能是欲盖弥彰。侍萍的一句话就把他吹出的这个五彩斑斓的泡泡轻轻戳穿了:“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讯,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是可以的。”你看,侍萍的这句话里有两个重要信息:其一,“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与周朴园所言“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刚好相反。一个贫民女子三十年之后还能在家乡找到熟人,而能够被人称为“周公馆”的大户人家却找不到任何故交旧朋,岂非咄咄怪事!其二,“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打听点事情总还是可以的”,前提是“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可是我们这个“老爷”却不是“真的想打听”,更不能向自己家族的亲戚朋友“打听”而自揭其丑的,这就使本来十分简单容易的事情变得千难万难了。

当然,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通过“问梅”,周朴园一次又一次地勾起对美好往事的回忆,让自己常常地躲进精心构筑的爱情伊甸园里去,像嗜毒的人一样用那种凝固了的定格了的刻骨铭心的旧爱来对自己的干涸的心灵进行滋润疗伤。他享受那种“生死两茫茫”的特殊感受,“梅”的形象圣洁无比,完美无比,保持着“整齐的牙齿”“深深的笑涡”“静慧的神韵”“高贵的气质”“贤惠”“规矩”的永恒记忆,但必须是阴阳两隔的不可复生的,一旦复生,这个完美的形象就立马破碎了,就现出了“不贤惠”“不规矩”的原形了,不但自己无法接受,也无法向周萍解释啊。我们之所以讲周朴园是在“问梅”,而不是“寻梅”,因为他只是问问而已,一是可以自我安慰,安慰自己那颗孤寂的心;一是可以对周萍的身世给一个交代,免得使其成为蘩漪所称的“私生子”。他是绝不会去“寻梅”的,因为那个“梅”就是怯弱自私的他给搞“没”了的,而且他希望那个“梅”就这样永远“没”了的好,让他可以任意美化神化,从而美化神化自己,使自己在世人,特别是妻子儿女面前呈现一个忠贞不渝的“情圣”形象。

弗洛姆指出,人类几乎所有形式的爱都含有一些共同的基本要素:关心,责任,尊重,了解。爱情说到底就是对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的关心。如果缺乏这种积极的关心,那么这种爱就不是真正的爱。一个人爱人的责任感,就是建立在对对方的负责就像对自己负责一样的基础上的。在与侍萍的爱情上,周朴园是怯弱自私的,他始终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困难,而根本没有考虑到侍萍的幸福和命运,他放弃了对侍萍所应担当的责任。在他的那种“曾经拥有”中,他最大程度地享受着爱的权利,对于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则毫不考虑,毫不承担。侍萍被赶走之后,他是有愧疚之意的,他是有良心不安的,但变得更加怯弱,更加自私了。当初他与梅侍萍之间因为“闪电式”地“坠入情网”的感受而忽略了两人在此之前业已存在的巨大屏障,这种感受虽然是既具刺激性又具幸福意味的,“但这种刺激性与幸福意味越是强烈,减弱得也越快。”周朴园的愧疚是很明显的自我安慰,而不是真诚地为自己的怯弱和自私赎罪的行为。周朴园后来对于侍萍的怀念方式,实质是一种假爱。这种假爱最普遍的形式是用“对象代用品”如侍萍的照片、绣梅花和“萍”字的绸衬衣等旧物,来与虚无缥缈的幻象重叠,来使无法实现的爱情梦想成真。由于后来两次婚姻的不幸,使梅侍萍在周朴园心目中逐渐定格为完美的虚象,他沉溺于“曾经拥有”的幻象回味中,并以这种回味为满足。

弗洛姆说:“如果我们只把爱理解为单一的感情,而其中又不做认真的判断和决定的话,我们用什么来支持我们的爱能够能永驻呢?”在周朴园那里,弃爱和问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自私和怯懦使他无可奈何而又毫不犹豫地对轻而易举得到的爱情弃之如敝屣;另一方面,婚姻的屡次失败,真爱的不可再得,使他对过去那些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的美好时光产生怀念,通过装模作样的“问梅”,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爱情和事业是人生的双翼,对于周朴园来说,爱情就是那折断了的一翼,他要千方百计弥补这个缺憾,他要在方方面面都成为儿子们的榜样,把自己塑造成对事业热爱,对爱情忠贞的“社会上的好人物”。因此他既要弃爱“做”,又要问梅“立牌坊”,上演了一幕“叶公好龙式”的丑剧。

参考文献:

E・弗洛姆.爱的艺术[M].孙依依译 工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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