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避暑走如狂

时间:2022-09-09 09:30:59

无论老舍如何赞美济南的冬天,夏天的酷热总会让这座城市遭逢大难。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蔫不拉几地睡着,光膀子喝扎啤的人也在睡着,只等秋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悲催的境界?

不光济南,世界同此凉热。池莉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名字很出名,写上世纪90年代初,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武汉市一支体温计爆了表,城市成了一个火炉。大家都搬了竹床到街上睡觉,睡觉前在街上吃饭、看电视、胡扯。

池莉写道:“武汉市城区每平方公里平均将近四千人,江汉路又是城区最繁华的商业区,行人又能稀到哪儿去?照旧是车水马龙。不过日暮黄昏了,竹床全出来了,车马就被挤到马路中间去了。本市人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与公共汽车,自行车等等一块儿走在大街中间。外地人就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侧身慢慢地走,长长一条街,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

夏天漫长而苦恼,那时候没有空调,很少有风扇,很少有人待在屋里,吃饭在街上,睡觉在街上,火炉里有乐趣,有漫长的记忆。在大街上睡觉应该是“前空调时代”的集体记忆,如今很少有这样的事l生了,除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不省人事的醉汉,只有停电才能把楼里的人们卸下来,赶到楼下去扇扇子,像过去祈雨一样求电。

夜晚更漫长,无数故事在夏天蔓延。在乡村,我们没有大街可睡,村子南面是汶河,小时候的夏天,吃过晚饭,我就跟着父亲到河边的菜园里,睡在小屋的高粱席上。小屋闷热,蚊虫也多,我们在菜园里走来走去,到河边泡进水里,直到深夜才回到小屋。第二天起床后,又是一个毒辣的白昼。有时候感觉身下有东西蠕动,第二天翻开席子,一盘弯弯曲曲的大蛇,嘴里吐着长长的信子瞪着我看。

更早的时候,河边沙滩多,半个村的人睡在沙滩上。照例是各家拎着各家的席子和孩子,在水边占领一块沙滩,只要远离水草,宽阔的沙滩上少有蚊虫。如果先到水里泡一会儿,再躺到席子上,不一会就能进入梦乡。夜晚掩盖了每个人的身体,男人和女人混成了一种性别,等到天大亮时才能看清哪块肉是哪个;夜晚涂抹了无数种可能,回到杂居时代的人们,极容易发生一些故事,比如情窦正盛的年轻人,这时候就有了公开恋爱的舞台,天为被地为席,整条河都是他们的温床。

天越热,越容易下雨。暴雨倏忽而至,人们大呼小叫朝村里跑。有的人丢了席子,有的人丢了孩子。更危险的是此地不下雨上游下雨,睡梦中的人不知不觉就被泡在了洪水里。水不是一下子涌过来的,而是一点一点,敲打每个人的席子,钻进每个人的鼻孔,这样就给人们预留出逃跑的时间。即使不下雨,也有几个猥琐少年,于深夜假扮狼嚎,引得大人小孩狼奔豕突,哭嚎着窜回家中。

于是,夏天在河边睡觉就有了不明不白的危险性,流行过一段时间后就无疾而终了。每家每户盖起了平房,那里成为新的温床。

我们躺在平房顶上,听母亲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头顶是月亮和璀璨的星空,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那样的星空了,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最好不要抬头,密密麻麻的星星好像要砸下来,落到我们的村庄。星座清晰可辨,北斗星是大熊座,北极星最孤单,织女星是天琴座,牛郎星是天鹰座,谈个恋爱还要满世界的人围观……还有银河,挂在天上供他们泡鸳鸯浴。

所有的人都在平房上,从我们的平房能看见全村的人,他们模糊的身影和我们一样。所有的人把睡眠交给天空,把自己的身体向大地袒露。很多人睡一会儿就回房间了,只有我试图睡到天亮。不论谁来喊我,我都不下去。直到第二天太阳把我叫醒,浑身湿漉漉满是露水;或者一场雨把我钉在屋顶上。

避暑的方法有二,一是去海边,一是入深山。一天晚上,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山岭,在一个瓜地的小棚里,和一伙人聊天打牌。从脚下延伸开来的淡淡的黑暗蒙住了日间清晰可见的山坡、草地、庄稼,一丛丛暗黑色的群山在远处涌动,汶河不见了,只能看见一条浓密的黑色丝带从西南方向一直向东飘去。天上星辰粒粒可数,月亮一出一没,看似在云中穿梭,定睛看时却不动,反而是云摇摆不定,四散逃逸。天快亮的时候月亮不见了,不一会儿星星也不见了,天上地下一片漆黑,滴下雨来,雨没滴多少,东方白了,先是河上黑色的丝带被绿色的杨树林代替,接着群山恢复了原形,玉米地也绿了。

有一次我和一个诗人到了蒙山深处,晚上有点儿冷,两个人坐在屋前喝啤酒。天上是我小时候的星星和月亮,身边是我小时候吹过的风,夏天也可以如此亲切,时间的流动成为一种静态的符号。静谧的山间,足以装下一个夏天的流离失所。

世界越来越热了,按照新闻报道,印度夏天可能会热死更多的人,喜马拉雅山的雪融化得越来越快,他们又要遭遇干旱危机。很可怜。我们也可怜,在这个夏天,体温计肯定要爆表,马路上煎鸡蛋又省了煤气灶。我们比印度人幸运,他们空调还未普及,大部分家庭还是只用风扇,购买一部空调,是数百万印度人脱贫的标志。当我们的温度超过40℃,印度的温度已经接近50℃了,看到这个消息,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

济南的热依旧出名,力争了多年的火炉称号早已到手。可惜,随着名泉保护的严厉实施,人们已经失去了畅游王府池子、护城河的可能,泉水成为博物馆里展览的宝贝,“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人,曾经“水在人间,人在水里”,而今,面对只能看不能摸的泉水,难怪夏天过得底气不足。

可惜我们没法心静,没法追随白居易,坐在院中修炼身心:“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

白居易怕热,是避暑的大师,天一热他就研究怎么避暑,该穿什么、吃什么。他65岁的时候,写诗说要穿葛麻缝制的衣服,戴细纱编织的帽子:“葛衣疏且单,纱帽轻复宽。一衣与一帽,可以过炎天。”

天气酷热之时,白居易去拜访恒寂禅师,却见禅师在密闭如蒸笼的禅房内安静坐着,并未汗如雨下。白老头又感动了,作诗《苦热题恒寂师禅室》:“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即凉。”

又是“心静自然凉”,可惜白老头没有空调,要不然他可以这样作诗:“何以消烦暑?端坐空调前。”只有两句,言简意赅,之后的废话都不用落落了。

上一篇:巴黎高定时装周:“中国定制”的盛宴 下一篇:清华大学规定学生会游泳才能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