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礼物

一

高一那年的“十一”正赶上校庆，我们学校包了市里最大的剧场举办艺术节。因为成绩优异，我有幸坐在了第一排的“学生代表”席里，离舞台最近。

那是一场异常热闹但无聊的表演，让我想起了春节晚会。

学校舞蹈队的女生开始跳一百年不变的扇子舞时，我真想顺着安全出口溜掉――要知道，在我小学三年级的记忆里，就有这个舞蹈了。可因为校长坐在不远处，我只能极力做出投入观赏的样子。

忍了好久，舞蹈队的女生们终于用水粉色的扇子拼成旋转不止的环形，然后甩开水袖“飘”回后台去了，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朵朵，我看你‘激动’得都快哭了。”坐在我后排的同学一脸坏笑的拍着我的肩膀说。

“可不！”我苦笑一下，“早知道坐最后一排了。”

就在我们小声议论的时候，林烽上场了。 他表演的是小提琴独奏。曲子一响起，忧伤凄美但铿锵有力的曲调立刻笼罩了全场，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我被吸引了。

整个演出过程，我都在屏息凝气地竖着耳朵倾听，感觉这琴声好像细腻但有力的钢丝线，一次次从我的心中穿过，动感又畅快。

我惊羡地注视着这个演奏小提琴的男生，他却旁若无人地微微蹙着眉，闭着双眼，任他修长的手指优美地在琴弦上自如地颤动，显然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了。

曲子结束，他在掌声中睁开眼睛，我竟然发现，他的双眼中有泪光在闪烁！这让我联想起了北方寒冷的深冬，在那浓黑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生叫林烽，他演奏的曲子是“We are the world（天下一家） ”，真没想到，杰克逊的歌曲竟然也能用小提琴演奏！

二

我叫潘朵朵，是音乐世家出身，可抵触情绪让我成了乐盲。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受了这个叫林烽的男生“致命一击”之后，我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一直沉睡的另一部分苏醒了。原来音乐可以被演绎得如此完美！

于是“十一”休假的时间，我彻底改变了自己：换了隐型眼镜，剪了个清爽的发型，掏出衣橱深处的漂亮裙子，甚至还穿了亮红色的小皮鞋。

然后又利用我在学生会的关系，成功打探到了林烽所在的班级，通过对他同年级N个女生的“抽样调查”，收集了一些基本资料（资料如下）。

林烽个人档案

年级：高二

特长：小提琴

性格：沉默寡言、无法接近

死党：无

习惯：从不迟到、人多的地方不去、下课不出教室、专挑上课时间上厕所、星期一在学校小食堂清真部独自进餐、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

成绩：不稳定（曾有一次月考排年级第二、也进过后十名）

收集完资料后，我把老爸书房里所有关于小提琴的CD、VCD、DVD听了个遍，记住作者和演奏者，同时随手写感受，以便跟他谈起话来不会显得无知。

三

根据材料显示，想要“抓到”林烽，只有一个地方。于是，我决定在小食堂与他偶遇。老师们从不在那里吃饭，不用担心会影响到我的形象，唯一的难度就是――他的沉默寡言。

12点14分，我端着咖喱鸡饭走向林烽独自一人占用的，靠窗的桌子，刚一坐下周围就响起了窃窃私语。

我故作镇静地保持着标准的坐姿，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坐在对面的他：“你叫林烽对吧？为什么总是你独占这个位置呢？”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竟然露出了笑容，“你戴银边眼镜，穿校服也很可爱嘛，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惊讶得差点把筷子扔了：“你注意过我？”

“去年开学大典上，你代表高一新生在台上演讲，两只手做那么多手势，像风车似的，谁能不注意到你？！”他把两只好看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温和地向我笑着继续说，“凭我的经验，像你这样连续三年初中组年级第一的学生，不用这么卖力地表现以后也可以保送的吧。”

我怎么成主动变成被动了？我收集的资料居然出错了！“她们都说你沉默寡言，三棒子打不出……不不不，是一天说不了十个字。”我尴尬地红着脸，语气中透着惊讶。

“你调查我？”从林烽的表情上看，他似乎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她们没说错，大部分时间我是这样的，但……总有例外。”

四

也不知道怎么着，我们就这样成为了刚认识的“老朋友”。我很高兴认识了林烽，他能激发我对音乐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林峰说他也很高兴认识了我，因为我说话很幽默，这让他的生活不那么枯燥。

自从认识了这位学长后，我的课余生活似乎丰富了许多。有时候，我会跟林烽在一起背靠背坐着听音乐。他向我描述他在乐曲里面听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是怕惊醒我。他对音乐的理解点燃了我对音乐的热爱，让我重新捡起了小学时候学过的钢琴。有时候我们会在学校晃荡，我喋喋不休地讲演，他就专注地听，常被我逗得大笑。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冒出一句：“音乐无国界，对吗？”“你介意和外国人交朋友嘛？”“我希望世界和平，怨恨消融。你呢？”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们的“密切交往”引来了很多非议，这和以前大家说我是女汉子一样，不能打击到我。至于老师对我的顾虑，我用一如以往的优异成绩安抚了他们的心。我知道，如果想愉快地跟林烽成为朋友，只能用好成绩扫清障碍。

终于有一天，林烽忍不住问我：“朵朵，你为什么想要和我做朋友？”

“因为你的小提琴打动了我，让我找到了音乐的真谛。做你的朋友，是我在回报你！”我一口气说完，最后还补充一下，“不过我可不是白素贞，这你放心。”

林烽笑了，“我放心，许仙也不会拉小提琴。”

五

高中生活就像加速器，让时间过得飞快，圣诞节前的一个月，我们学校突然跟日本一所学校搞起了交换示范生的活动。林烽因为会日语，会拉琴，家境又殷实，成为了被交换去日本的候选人。

“你竟然学日语？”我听到消息后，惊讶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几乎我们全校都知道，我最不喜欢日本，甚至于说是痛恨！

“其实我早想跟你说……”林烽看上去有点犹豫。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林烽的视线中走远了。

一直到林烽离开学校，我都没有见他一面。无论谁问起我怎么和林烽闹翻了，我都一脸悲愤地说：“我不能原谅日本人曾经在中国大地上犯下的罪行，更何况，他们还不承认！”

但我自己清楚，我是多么想念这位师兄，这个带我重新认识了音乐的大哥哥啊！

我从一个女汉子真的变成了一个林妹妹，在林烽去日本学习的那半个月里，我变得非常脆弱，看见云被风吹动也会有想哭的欲望。

平安夜正好是我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意外地收到了林烽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用小提琴为我演奏了一曲圣诞快乐。其实巧的是，十分钟前，我也用钢琴为他弹奏了相同曲子，但我不愿意说。

“这里下雪了，是个美丽的白色圣诞节。”见我在电话中一言不发，林烽用幽幽的语调打破了僵局，“朵朵，下周我就要回国了，希望我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在回去之前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会日语，其实是因为……我的妈妈是日本人。”

这句话对于我来说，像晴天霹雳一样！

我当即哭了个稀哩哗啦，冲着电话大嚷起来：“林烽！我讨厌日本人，我的太爷爷、舅姥爷……我们家有四位亲属都是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林烽语气变得怯怯地，“我认真听过你高中入学时的演讲，讲南京大屠杀，讲你是烈士的后代。当时我就感到十分的愧疚，真的。我一直想弥补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做起……”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林烽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六

林烽说他的最大梦想就是能用音乐来化解仇恨，诠释和平。他想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也是想告诉我，不是所有日本人都不敢直面那场战争，有很多像他母亲那样的日本人，热爱中国，愿意一辈子都留在中国。这番话触动了我。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对于日本人的仇恨，真的不应该“一棒子打死”！

“交换示范生”活动结束了，从日本回来的林烽带给我的礼物是一件和服――银白色的底子上有纷纷坠落的粉色樱花瓣。

“本来想在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你，没想到晚了几天。希望你能接受，美的东西是不分国界的。”他轻柔地说，“就像音乐一样。”

又一次看到了他闪着泪光的，像星星般的眼睛，让我心中的怨恨真的消融了一些。

那以后，我时常嘲笑林烽这个中日混血儿一点特点都没有，比那些洋娃娃一样的中美混血儿差远了。他也在我的带动下变得开朗起来，主动交上了更多的朋友。

后来，我的钢琴和林烽的小提琴合奏的《We are the world》在他毕业那年的送别晚会上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