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帕米尔

时间:2022-09-08 09:39:52

太阳照在帕米尔

帕米尔,一个存在于人类想象之外的高原,有着一种粗暴的残酷――就绝对海拔高度而言,并不适宜人类生存。然而,在那些高山之间有一条条纵横分布的峡谷,其海拔高度相对较低,形成了河流和草甸。其中稍稍宽阔的河谷就成了塔吉克人聚居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比如帕米尔的心脏――勒斯卡木。

安静的面容,勒斯卡木

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模糊的道路像迷宫一般伸延向勒斯卡木。我是在伊力亚、这个二十五岁的塔吉克青年带领下才有机会前往的。夕阳西下时终于到了这个藏匿于山谷与黄昏之中的村落。在空旷的山谷中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因为缺少木材,所以勒斯卡木村民的房屋只能用石头来堆建。黄昏的阳光像海水一般浸泡着它,山谷,石屋,羊群与村民都被镀上灿烂的金黄。

几间简陋石屋,一条河流,几个孩子,是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难以想象,塔吉克人追寻生存之地的足迹竟然没有遗漏如此偏僻的小山谷。伊力亚指着山谷说:这里就是我的家。零星的狗吠声回荡在山谷中,有人从石屋中钻出来向我们招手。

下到山谷中,伊力亚和村里人相互用右手捂着心口问好,装束奇怪的我引来各家狗的狂叫。一只黄色的大狗冲到我面前凶狠地呲着牙,我站在原地紧紧抓着我的背包,准备防备它扑上来。正在僵持时,一个塔吉克女孩跑过来抓住狗,胆怯地望着我,好像反倒生怕我会伤害她那只凶悍的狗一样!伊力亚介绍:“热娜,族长吐尔洪的女儿,就要成为新娘了。”热娜打量了我一番,牵着她的狗跑开了。

这里的妇女都喜欢穿红色的服装,而男子基本都是绿色的大衣,在青灰色的山谷中分外显眼。伊力亚一路和村民们相互问候,向村里的长者介绍我这位远方的客人。塔吉克民族属欧罗巴人种的雅利安人的后裔,他们的面部平滑而有棱角,眼睛深陷。在那些黑红色的面孔上几乎总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仿佛可以从中看到帕米尔的渴望与忧伤。我握到了能握到的每一双手,全都粗糙坚硬如同甲壳一样。

村子西边的一座矮小的石屋就是伊力亚的家,这个单身汉可谓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一个锅灶,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个破旧的立柜。高原的夜晚很冷,我紧紧裹着伊力亚破旧的棉被。高原反应已经好很多了,但还有一点感冒。伊力亚起床,往火炉中又加了一些木柴。依然无法入睡,我和伊力亚开起玩笑:你们塔吉克女孩真漂亮,就像热娜。伊力亚认真地对我说:帕米尔女孩都是丑女孩,外面世界的女孩才是真正的漂亮。

这里基本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迹象,生活都是最原始的状态。每天饮用的水是村边的河里直接打来的,淡黄色,漂着草根。进餐也很不方便,没有餐具,基本靠手来进食。食物的卫生条件较差,为此我的肠胃状况变得很糟,总是在饭后把食物又反吐出来。

很多人认为牧民放羊,所以应该以羊肉为主食。其实塔吉克牧民很艰苦,羊群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舍不得宰杀,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羊肉。这里最常见的食物是玉米饼,白面饼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不同于蒙古牧民,在中亚的各个游牧民族中,塔吉克人的草场位于垂直植被带的最顶端。在这个海拔高度,不可能有像蒙古人或哈萨克人那样的大片草场,加之高原特定的气候条件,单一的游牧很难支撑塔吉克人全部的生活。因此在高原河谷间不断寻找与开拓耕地成为了塔吉克人的必需。我所见过的最小的地块儿甚至不足一平方米,但依然被执著地种上了几棵小麦。

时间在勒斯卡木是苍白的,像山谷间的河水一般缓慢、略带忧伤地流动着。帕米尔高原有着唯一一处高原旧石器文明遗迹,这是高原最早的古人类的一处烧火遗迹。这处遗迹距今12000年至8000年,至今在人种迁移学说中无法解释。

但在村民眼中,历史在勒斯卡木无足轻重,历史只是塔吉克人的生命的载体,随同生命一起消失。每天黄昏,塔吉克人都喜欢聚会喝茶。一杯酥油茶、一支土烟就是一次聚会的开始。在那幽暗的石屋中,时间像天空中凝固的云朵。人们沉默地吸着土烟,一缕阳光艰难地从小石窗射进来,洒在塔吉克人安静的面容上。人们对于我的到来感到惊奇,却没有人问我为何来这里,只是默默地把最好的酥油茶不停倒入我的茶碗。在他们很少的言词中透露着关于这个村落简单的信息:库尔班家的两只羊跑丢了,哈拉罕病逝了,明年热娜或许就会为这个村落添个孩子……

伊力亚离不开他的家

伊力亚是勒斯卡木唯一没有土地的居民。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一块小黑板和一盒粉笔去村里的各家各户,教孩子们认字――整个勒斯卡木只有他一位老师。勒斯卡木连个小商店都没有,基本还处于原始的以物换物的状态,家长们会给伊力亚一些食物作为孩子的学费。因为一个人,伊力亚的生活也简单到了极致,每天就用一个平底铁锅在燃烧的牛粪上烤玉米饼吃。

除了教书与照顾自己的十一只羊外,他剩下的事情就是带着我走访每户老者之家。塔吉克男人每天一项必做的工作就是走访老者之家,向老者送上自己的问候与祝福。塔吉克人的祝福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轻微的祝福,好像怕被帕米尔群山听到一般。除此之外,伊力亚基本就没有什么事了。他常常背靠石屋,遥望远方的群山陷入沉思。偶尔和我聊天,都是向我打听北京,问我北京和这里有什么不同。

伊力亚趴在土床上盘点着他收到的学费:几袋青稞与一只牦牛腿。他抽着土烟,煤油灯晃动的火光把他瘦弱的影子夸张地刻在石墙上。他再次让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我说了很多,但他都没有兴趣,很久后他抬起头望着我,让我说说外面女人的事。我和他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无论任何民族或者种族,只要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无法回避这个话题,我和伊力亚同样。

伊力亚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勒斯卡木,一个是遥远的外界。伊力亚对我说起了三年前他和喀什的故事,一个关于渴望或者爱情的故事。在喀什的那个晚上,伊力亚不敢去宾馆住宿,一夜宾馆的费用足够换一袋面粉。伊力亚打算在桥洞、大街或者这个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入睡。他从一条街道游荡到另一条街道,试图去感受帕米尔之外的这个世界。他说他走到了一座有着一面玻璃墙的房子前,里面透着暗红色的灯光,有很多年轻女孩在里面。他被这个奇怪的房间所吸引,这时一个穿着黄色短裙的女孩走到窗前对他微笑,向着他挥手。伊力亚专门花了不少时间仔细地向我描述那条黄色短裙。故事的结尾是女孩突然走了出来,伊力亚吓跑了。

表面上伊力亚似乎并不爱他的家园。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勒斯卡木,说这里什么都不好,寒冷的天气,贫乏的土地,冰冷的石头。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帕米尔的群山阻挡着勒斯卡木与外界的交流。在伊力亚的言语中隐约带着一种怨恨。他向我说起了喀什,然后他又所去过的最遥远的一座城市。他念念不忘地说喀什什么都比这里好。可最后我问他想过离开吗,他却沉默了。

塔吉克人的太阳崇拜

勒斯卡木在中国地图上不存在,在新疆地图上也没有标注,但它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村落。因为整个山谷都是勒斯卡村,从村的这头牵着牦牛走到另一头需要三天的时间。为此,我打消了走访勒斯卡木每户居民的打算。

在走访过勒斯卡村的大多数人家后,我依然无法得知这座村落的历史。或许这里和帕米尔众多深山中的村落一样,只是在遥远历史中的某一天,一个牧羊人寻找羊群时所发现的。然而,在斯拉木老人那里,我听到了一种勒斯卡木式的记载方式。

斯拉木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虽然他只有五十五岁,但外貌已是风烛残年。每天中午,老人都会走出石屋,坐到村口的石头上晒太阳,眯着眼睛,望着太阳。

我与老人握手时才感觉他的手很奇怪。斯拉木微笑着把手伸出来让我看,原来是一只畸形的手。老人很随和健谈,笑起来时花白的大胡子在微风中颤动,我很快和他成了朋友。我本想询问这座村落的历史,他却用另一种令我惊奇的方式讲述着勒斯卡木的故事。斯拉木讲述勒斯卡木的事必讲得极清楚,不是阿拉伯数字的简称,而是把标准的公历纪年全读出来: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发大水了,房子都没有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砸死了五个人。一千九百五十三年,风很大,庄稼颗粒无收……最后,他说一千九百九十八年去了一次乌鲁木齐。估计,这是这位长者为自己一生所策划过最远的一次旅行。

800年前的另一次旅行让帕米尔为世人所知。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和他的《马可波罗游记》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帕米尔这片古老的高原。在《马可波罗游记》中这里就是一片充满远古时代气息、茹毛饮血的不毛之地,在《山海经》中这里更是各种妖怪层出不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高原,历史中也时刻被战争的烽烟所笼罩。君王的刀剑不是争夺帕米尔的黄金,而是争夺它重要的军事价值。帕米尔身处亚洲中央,傲立于几大文明板块的夹缝之中。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易守难攻。在古代,谁拥有帕米尔,谁就可以寻求亚洲之王的王冠。

历史离去得太快,烽烟散去,圣洁的帕米尔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君王梦。塔吉克人对这些征战不感兴趣,千年的部族生活早就让他们知道帕米尔是没有君王可以征服的,他们只是希望再也不要让战火附加在他们早已沉重不堪的生活上了。

我试图去理解是什么原因让塔吉克人热爱并坚守着自己的家园。斯拉木告诉了我答案,太阳。

塔吉克人的图腾崇拜是太阳。相信任何一个同时都会理解这种崇拜。我每天早晨六点就会被冻醒,虽然火塘的火还很旺,但依然无法抵御这3000米高原的寒冷。太阳是最直白的温暖,雪季的长短,草情的好坏……最终极的原因都是太阳。同时给予塔吉克人更可贵的心理上的依赖,比如希望,比如对生活的珍惜。因为特殊地理所造成的封闭,当世界上其他地域与文化的族群已远离日神图腾的时候,在塔吉克人的心中最重要的依旧是太阳。同样,1200年前强势的伊斯兰文明沿着丝路古道迅速蔓延,帕米尔的塔吉克人在接受先进的伊斯兰文明后依然保留延续着太阳图腾崇拜意识。

但是,也正是太阳伤害着他们的健康。来到勒斯卡木一个月后我感到身上的皮肤刺痛发痒,发现身上在阳光下的皮肤开始出现细微的龟裂:因为海拔过高,紫外线特别地强,这里皮肤癌的发病率高得惊人。

热娜要出嫁了

村里人谈论得最多的是热娜的婚礼,对于这个只有二百人的村落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是整个村落的节日。热娜就要出嫁了,虽然她才十六岁。勒斯卡木孩子的童年是短暂的,从模糊的孩提时代到成人只有短暂的几年。没有学校,只有伊力亚这个“赤脚教师”,童年的记忆像风吹过山谷,不留痕迹。

在帕米尔高原,一个人是很难应对生活的,需要两个人的力量来共同维持。婚礼近在眼前,家人都在为婚礼做准备。热娜却总一个人和她的大黄狗坐在石头上发呆,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我走过去,这一次大黄狗只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又趴下晒太阳。

热娜的父亲,吐尔洪从不认为勒斯卡木的生活艰苦。除了向我讲述他们塔吉克人的光辉传统外,他对自己女儿婚姻满意的神情丝毫不加掩盖。他时刻感激着帕米尔的群山,他说帕米尔给予他们的已经太多了。他们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吐尔洪指着太阳说一百只羔羊也无法换取他在面前的坦然。或许吐尔洪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勒斯卡木甚至没有律法,因为没有人会犯罪。

苦难的对面就是希望与欢乐,塔吉克人的痛苦是压抑,而他们的喜悦是狂放的,就如同那些灰色山谷中的红色装束。严酷的生存环境使人的生存无法独立,也造就了塔吉克人生活上情感上的紧紧相依。村里吐尔洪家举办了一场舞会,是献给阿瓦罕的。阿瓦罕唯一的儿子阿里年初生病去世了,现在,热娜要结婚必须经过阿瓦罕的同意,阿瓦罕必须收起眼泪并为热娜祝福,只有这样热娜的婚姻才可以得到村民的认可。

在幽暗的石屋中热娜低着头,阿瓦罕缓慢地将那只爬满皱纹、布满悲伤的手放在热娜头上。就在那一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使热娜的脸上瞬间失去了孩子气,成为一个可以背负帕米尔生活之重的主妇。阿瓦罕摸着热娜的头送上了自己的祝福,顿时手鼓与歌声响起,人们开始了欢庆。

阿瓦罕自己却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收起眼泪的她们仍无法收起悲伤。我跟随老人回到她冷清的家中,在她家门口为她拍照,这个沉默的、饱经沧桑的老者抱着她的孙女凝望着我的镜头。一瞬间,一种人性的力量与关于个体的尊严使我终于明白了塔吉克人对于家园的爱。

帕米尔最残酷的不是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是交流的隔断。群山割碎了帕米尔,每一个村落都是孤独的碎片,太阳的碎片。那些渴望被群山所压抑,孤独凝聚在狭小的山谷中无法宣泄。我时刻有一种感觉,帕米尔是一艘迷失的诺亚方舟,是一片苦难怀抱中的家园。

就要离开了,我依然无法辨认来时的路。临走时我再次问起我的朋友伊力亚,是否考虑过离开这片山谷。伊力亚说,这里一无所有,他痛恨这种一无所有,还有他的孤独,但他无法离开这里。

我知道,在他的心中,并没有那条通往外界的路。

上一篇:找寻古蜀人的国家矿场 下一篇:安铺鸡饭得去安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