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不怕巷子深”

时间:2022-09-07 04:21:15

“好书不怕巷子深”

2009年初,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举行一年一度的老干部团拜会。似这般例会,年年举办,年年相似,今年却大不一样――因为有两本著作一出版就获得好评,而这两本著作的作者都是近代史研究所的退休研究员。他们自由选题,独立完成,按社科院学术管理的惯例,实属体制外的个人著作,没有领导的青睐,也没有任何资助,又都是大部头、冷主题,照例不为市场注意。可是“好书不怕巷子深”,一经读者阅读,就获得热烈反响。

一本是由陈铁健整理的《流失的岁月――李新回忆录》,出版不久,就有多家报刊发出摘要,更有媒体将其评为“2008年度最具有人文精神的十大著作”之一。传主李新在70多年前是川东学联的主席,算得上旧时代的一名“愤青”,他怀抱救国救民的理想,组织一批青年,徒步走到延安,奔向革命,历任县委书记、吴玉章同志秘书、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参与创办中国人民大学,主编多卷本的《民国史》和《中国革命史》,是海内外著名的现代史和党史专家。李新一生奋斗在文化战线,风风雨雨,整过人,也被人整过,到晚年大彻大悟,敞开心扉,由衷地道出: “是手段绑架了理想! ”他以忏悔之心道出他的经历、内疚和遗憾。这部回忆录展现的是一段消逝的岁月、一度被涂饰的历史、一代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困惑,如今它又深深地打动了21世纪新一代的读者。时代的落差没有妨碍两代人的沟通,反而引起强烈的共鸣,因为现实本是历史的发展,而历史感悟本身就有超越时空的穿透力,能在后世赢得不绝的回响。

另一本著作,是由周良宵、顾菊英夫妇合作编写的《疯狂、扭曲与堕落的年代》系列,一百多万字的《文化革命大事记》和五百万字的光盘资料,这是他们历经26年广搜博采,求实存真,精心打磨的力作。当我捧着这样一本厚重的大部头著作,心中非常感动。要知道,周良宵是著名的元史专家,顾菊英是资深的近代史编辑,他们毕生从事的研究是远离现实的历史专业,在他们的既往论著中,从没有评说现实的议论,也从来不过问政治。可以说,他们是两位深坐书斋、与青灯黄卷为伴的书生,无党无派,似是桃花源中人――为什么到晚年风貌顿改,放弃熟悉的专长,以老弱病痛之躯投入“”史的研究? 周良宵还身患癌症,顾菊英要忍受脑瘤开刀后遗症的痛苦。他们并非不知道可能遭遇的风险,却苦苦耕耘26年,以致这本书蓦然面世时,引得同事们惊讶不已。是什么力量推动他们走出书斋,面对严峻的现实秉笔直书?是道义和良知。这是历史学家最可贵的道德操守。当今浊浪滔滔之天下,竟有此等作者激浊扬清,怎不令人敬重。

10年“”,论时间,占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1/6,而这10年是中华民族最惨痛的10年,在中国历史上甚至人类史上也堪称空前的劫难。对“”的彻底否定是改革的起点,30年来改革的成就证明,这是中国从传统社会主义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转轨的伟大决策。正是对这10年浩劫的拨乱反正,才扭转濒于崩溃的国民经济,拯救了国家,拯救了党。无可置疑的是,对“”的批判是改革开放获得合法性和正义性的前提,忘记这场浩劫,就是对改革的背叛。不管承不承认,批判“”都将伴随改革的业绩而载入史册,成为中华民族不可磨灭的记忆。

目前“”档案尚未公开,在重重保密的限制下,这本著作也许并不完备,甚或有纰漏,后续的作者一定会超过他们。然而荆天棘地踽踽独行者,是两位退休的老人,仅此一点就足以使众多所谓专家、学者汗颜。古人说:“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空话、大话说千遍、万遍,不如一句大实话。我深信会有更多人尾随其后,完成这一时代的使命。

这两本书的传主和作者,一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战士、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是从家门进校门再进研究门的党外知识分子,“三门”干部。他们有不同的出身、经历和人生体验,虽然同在一个研究所,但很少交往,如今已是阴阳两隔。当初他们不约而同地拿起笔,直面历史,又同在2008年末出版,不期而遇,殊途同归,冥冥之中是什么力量吸引他们从不同方位书写历史的见证?是道义和良知。

这使我想起一个年轻人对我说的话:“ 刘老师,你未完成的课题和专业,将来我们都可以完成,但你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和感受,不写下来,后人永远不知道。”这是令我非常动情的一句话。可不是啊!我们不幸生在波谲云诡的年代,有多少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而至献身亡命;又庆幸经受了这千年难遇的风暴,大风大浪促使多少人从梦中惊醒,顿悟昨日之是非,重新找回自我。不亲身经历又哪能理解我们这一代的追求、迷惘和幻灭的痛苦?这句话代表的是年轻一代对我们殷切的企盼。

当团拜会快要终场时,我举首望着在座的同仁们,都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参加团拜之人,也是一年少于一年了,是这两本著作,又升起一个亮点。也许他们并未预想到,一辈子孜孜以求、笔耕不辍,最有感召力的著作,不在他们的盛年,而在直抒胸臆的晚年。他们的独立思考,有智有勇的抉择,再次印证了《吕氏春秋•去宥》的一句话: “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岁月的冲刷不可避免地使身衰体弱,却磨炼了意志,增加了智慧,洞达天命而渐入观察世态之佳境,这是我辈的信心和力量所在。

我们都是快要谢幕之人,在人生舞台上最后一个亮相,一定要对得起后代,对得起明日的祖国。只要有这一份情怀,那展现在我们前面的,将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这才是史家最好的归宿。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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