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手 第23期

时间:2022-09-06 08:34:13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手指蠕动一下。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手一动不动,但它在听。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线,为着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着。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间,安全气囊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然后,油箱爆炸了。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她在医院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素亭放心了:“我还活着。”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素亭瞪大了双眼,啊,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着纱布。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进来替素亭注射。“周小姐,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子。”

两年后,素亭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婚礼只延迟了5个月,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索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后,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职了?”

“你且听我细说。”“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素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素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里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一项历时13小时手术,某新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

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

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于怀。”

“终于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素亭感动:“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我想你一如从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休息。会是谁的手呢?苏医生说,那会是同文同种同性的一只手。她做了一个梦。断手已经续回,毛茸茸,是一只野兽的前爪,素亭尖叫起来,一头冷汗。她把义肢除下,趁丈夫不在家,松一松。像那些永不在男人面前卸妆的爱美太太一样,她不想灼规看到她的断肘。一直忍着的眼泪汩汩流下,极其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后倒头昏昏睡去。

冯灼规下班回来,轻轻敲门。素亭醒来,头痛欲裂,连忙装上假手,披好外衣。

“苏医生说你同意进行手术。”

素亭点头。

“什么时候?”

“他会通知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接到苏家杰的电话:“今晚禁食,尽量睡好些,明早八时整在医院见你。”

翌日一早,苏医生便在等她。

素亭微笑:“我可以看看那只手吗?”

“接驳成功,你自然可以看到它。”

“它可是一只美丽的手?”

“绝对是只玉手。”

素亭豁达地将她自己交给医生。

‘手术时间比预期较长,整整进行了16个小时,7位专家聚集手术室,最终缝合皮层之时,苏家杰带头鼓掌。

素亭苏醒。苏医生同她说:“已经通知灼规,他一办完事立刻赶回来。”

素亭疲倦地说:“手,给我看手。”

她只可以看到纱布绷带下的五只手指。手指纤长,皮肤白皙细腻,指甲形状漂亮,她想命令这只别人的手做简单的动作,却力不从心。

一苏医生安慰她:“需过几天才能活动,接着还得接受一连串物理治疗。”

三个月后,她已经可以穿短袖衬衫。接驳处有一条红线,加些化妆品,不是仔细看,根本不觉异状,素亭已可灵活运用这一截人工接驳成功的前臂。

它是一只美手,比素亭自己原来的手还要漂亮,素亭本身的手呈长方形,指尖像圆锤,但是移植手却五指尖尖,十分细柔。谁,是谁的手?苏医生不肯透露。

周素亭的生活起了微妙变化。她恢复信心,放开怀抱,又做回原来活泼开朗的周索亭,她又重新用双臂拥抱丈夫,甚至在背后用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叫他背她走。

冯灼规对苏医生这样说:“最快活的人是我。”夫妻关系终于完美得像恋爱时期一样。

一日下午,素亭在厨房做点心,冯灼规正读报,忽然看到一则有趣新闻,便叫妻子。

素亭走出来,笑嘻嘻问:“什么事?”

这时,冯灼规忽然看到素亭伸出左手,拨了拨头发,侧着头,斜飞了一个眼神,无限柔媚。他看得呆了。素亭从来不曾如此娇美,她也没有搔首弄姿的习惯,不过,忽然做来,出乎意料地动人。

“叫什么?”

灼规说:“再做一次。”

素亭莫名其妙:“做什么?”

“再拨一次头发。”

素亭尴尬:“你取笑我。”

她撒娇地用左手掩住嘴,挤到灼规身边坐下。冯灼规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左手。一切都是那只外来的左手。手的前主人,一定是个极其俏丽的年轻女子。

隔几日,冯灼规去找苏医生:“请透露手臂捐赠人的身份。”

苏医生只略说一二:“是位二十余岁的美貌女子,不幸车祸丧生,脑部死亡,家人同意将全部器官捐赠。”

那天,冯灼规觉得颈膊酸软,分明是帮女同事搬桌子时伤了肌肉。

素亭说:“我替你按摩。”

灼规意外,素亭几时学会这一套?可是她双手一碰到他肩膀,已知是行家,用力恰到好处,无限熨帖舒服,紧绷扭曲的肌肉立刻松弛。

“索亭,帮我按一下太阳穴。”

“遵命。”

他心花怒放,握住妻子玉手亲吻。素亭咯咯地笑。

生活如此愉快,素亭的左手居功甚伟。这只手不但懂按摩,而且会做好菜;煎炒炖都是能手,冯灼规在家吃饭的次数渐多。

他留意到妻子在处理大学工作之际,仍然用右手多,书写,打电脑,翻文件,全不用劳驾左手,但是在厨房就用左臂,让右臂休息。

他已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女子的手。那么懂得服侍异性,可见是个人才,他独自到图书馆去找旧报上新闻来看。交通失事……妙龄女子……约在五个月前……

他查了三天。有了。

“名媛王绮兰雷雨之夜车祸身亡,富商挚友傅德峰哀伤欲绝。”

她叫王绮兰。冯灼规连忙去找资料,他在报馆有朋友,中学同学张国泰现在是跑新闻的名记者。

阿张答:“王绮兰的资料十分丰富,我们编辑部就一大堆,你可以来看。”

一个下午他就了解了王绮兰的一生。家贫,父一早失踪,母亲是一名售货员,由外婆带大,13岁那年在街上被星探发现,加入影坛。

“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拍戏,富翁排队一个个想结交她,玩了好几年,累了,跟了傅某。”

照片摊开来,各种阶段王绮兰都是活色生香。

“美人也有不如意之处,傅氏元配病逝,她想正式结婚,但是傅家子女坚决不允,不知怎地,傅氏也觉得不是再婚的时候,两人酝酿分手。”

“然后呢?”

“发生了车祸。”

冯灼规沉默。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彩照上,对着镜头巧笑倩兮的王绮兰左手搁在下巴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黄燕钻,这正是他所熟悉的玉手。不知怎地,冯灼规打了一个冷颤。

那天,回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剪指甲。素亭举起左手,细细欣赏。

灼规不动声色,轻轻握住她的双手。他须严密注意这只手。

不知是否他多心,最近,素亭的手似乎有点轻佻,与同事或朋友说话的时候,总会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或是替人家理一理领带。对于这一切变化,周素亭并不自觉。

在一个慈善舞会里,素亭艳压全场,她一直搀扶着一位年近八十的校董,那老人忽然年轻起来,邀请周教授跳舞。半小时后,他宣布捐助大学建设一座图书馆。

冯灼规十分震惊,他知道大学想要一座新图书馆已有10年,不料今夜老人一时欢喜,竞即时答应。

周素亭一直陪在老校董身边,喁喁细语。终于散会了。

素亭松一口气,愉快地抱怨:“累坏人。”灼规不出声。

回到家,匆匆卸妆,素亭躺在床上,很快憩睡,她的左手放在胸前。

冯灼规轻轻走过去,握住那只手。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

手指蠕动一下。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手一动不动,但它在听。

“欢迎你来和我们共同生活。但你需明白,所有成功的关系,需双方体谅合作,素亭是大学教授,你要为她设想,投入她的性格。”说到这里,灼规叹口气。

“我是不是傻子?对着一只手说话。”左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抚摸灼规的脸颊。

“看,我早知道你会明白。”手缓缓垂下。

灼规放心了,他握着妻子右手直至天亮。

也许纯是心理作用,这一晚之后,周素亭做回周素亭,一点异样都没有了。

但是,她仍然煮一手好菜,有空替丈夫按摩肩膀,并且,用左手化妆。

一年后,苏医生替素亭检查手臂。

“感觉如何?”

素亭说:“百分之百正常运作。”

苏医生也笑:“我真替你高兴。”

做了扫描,发觉骨骼、肌肉、神经,完全连接生长,与右手无异。

趁素亭更衣,苏医生问冯灼规:“为什么不出声?”

“我觉得那只手似有独立生命。”

“冯大哥,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手的肌肉细胞没有记忆。”

“真的没有?”

“医学上全无根据。”

冯灼规笑了。素亭更衣出来,两人离开医院。

到了家,冯灼规说:“暑假我们到北欧度假。”

素亭转过头来,轻轻说:“你无心工作,只想玩耍。”

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吻。

素亭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眉毛,耳朵嘴唇,似要用触觉辨清他的容貌。手指轻柔曼妙地扫过他整张脸,然后,伸到他后颈,拨弄他的头发,无限爱恋欢愉。

冯灼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低声说:“我们真幸运。”

“是,失而复得,是天下最高兴的事。”

两人紧紧拥抱,左手好像更紧一点。

选自《时文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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