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的拉丁语

在10多年的翻译工作中，我继续学习着汉语，但我不再将它当作一个“永恒不变的”“神秘的”或“有重要启迪的”语言。汉语始终在变化当中，也是在一种“澄清”的过程中。人民大学的伟大学人吴玉章，在1958年关于“汉语拼音方案”的报告中曾写了这样的话：“世界各个民族的语言和文字总有一天将会逐渐接近和统一”。这句话，真是“耐人寻味”。古汉语的表达方式非常含糊或含蓄——没有单数、复数的区分，没有主动、被动的区分，没有时态的区分等。但现代汉语却可以成为一个非常精确的“国际性”语言——可以表达单数、复数，主动、被动，它可以用引号、冒号、破折号、括号和ABC来提高其尖锐度和精确度，这样便能够翻译一切西文文献。在我的眼中，这是一个奇迹。

在现代汉语中有多少古汉语的因素呢?这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自从2002年以来我用汉语教中国学生拉丁语、古希腊语和古希伯来语(我称这三个语言为西方古典文化的“三个代表语言”，简称“西方三个代表”)，我开始常常反省古西方语言和现代欧洲语言，又分析古汉语和现代汉语。比如，当一个中国人听到“文化”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会产生什么联想?我在《辞源》中查了一下，发现可能最早是汉代的刘向用了“文化”一词：“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这种“文化”等于是一种政治工具，它和“武”的作用一样，都是“改变”和“统治”人们。这种概念和拉丁语的cul-tus(共同的朝拜)或cotere(培养)或Cic-ero(西塞罗)的cultus animi(灵魂的培养)有多大的差别!然而，“文化”和“文明”在古汉语的文献中并不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很少被提到。基本上可以说，“文化”在汉语的思想史中只有百年历史，与“科学”、“宗教”“法学”“哲学”或“历史”等概念一样。我在北京大学的指导老师汤一介先生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本来没有‘宗教’，只有佛教的‘宗’和儒家的‘教’。”但他可能不知道的是，在拉丁语传统中，religio(宗教)这个词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Cicero(西塞罗)就曾谈论过religio和superstitio(迷信)之间的差别。因此我意识到，现代汉语是一个相当“年轻的”语言，这个“新语言”不断利用欧洲古代和现代的概念、比喻来丰富自己。我很想从这个角度研究汉语的修辞学，比如说“热爱祖国”四个字：古汉语中大概没有“热爱”的说法。孔子说：君子交淡如水。“热爱”让传统的中国人联想到“”，但“热爱祖国”在现代汉语中又被视为是积极的、高尚的态度。实际上，“热爱”直接来自古拉丁语的ardenter amare(热切地爱，参见英语的ardent love)，其中有一点柏拉图思想，即：将男女的“热爱”转向精神性的对象，比如使之针对“美善的理想”或着针对“祖国”。

在这种意义上，中国人似乎每天都施用拉丁语的概念(“概念”来自拉丁语的concep-tus)，虽然说汉语的中国人自己(“自己”来自希腊语的autos和拉丁语的ipse)没有意识到(“意识”来自拉丁语intellegere和cog-noscere)这一点。这时我就发现，现代汉语(“现代”或“摩登”来自拉丁语的modo和modernus)是一个普世性的语言，它不再属于中国，而是属于整个世界的。当我感觉到汉语是一种“用东方符号写出来的拉丁语”时，我才把它当作我的母语，真正的母语，虽然现代汉语的“澄清过程”尚未结束，而且——正如Erasmus(伊拉斯谟)所说——学习和分析语言的奴隶永远不会结束。这就是我学习汉语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我还在路上，还愿意继续学习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