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情缘 第15期

每次洛德一家上街，都会引起小小的围观。围观的人看看洛德夫妇，再看看他们的孩子，说：“肯定不是他们生的。”随即，经验丰富的母亲以极敏锐的目光，迅速将小姐妹耳朵背后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小孩带得很好，耳朵背后也干干净净的。”因为这个容易被忽视的地方的清洁程度代表了做家长的称职程度。

洛德和安照例对这些评头论足显得淡然和平静。大女儿凯已经六岁了，六年的时间足以使他们夫妇习惯别人对自己家庭的好奇。他们平静地购物，然后回家，做饭，和孩子们嬉戏。他们的家在上海市闹中取静的一个小区。房子并不气派豪华，但洛德一家十分满意，因为他们终于在中国团圆了，而这一切又的确来之不易。

洛德来上海，是为了一个国际项目的施工。近年来不少国外的工程公司进驻中国，大批的外国技术人员也就纷纷涌来。游牧民族式的生活给他们出了个难题。家眷随来的，时间一长就产生强烈的异地过敏症，文化的显著不同使妻子们孤独、忧郁甚至歇斯底里，不少人吵着要回自己的国家。即便能随遇而安，孩子的教育又成了问题。更让人心烦的是，刚消除了对这儿的陌生感，丈夫的工作又要告一段落，起程奔赴另一个国家了。所以出国的多数是单身汉，有家室的也倾向把家庭留在国内。

听到洛德要把家一锅端来时，我们的老板也吃了一惊，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拖家带口的员工了。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下一次我们要找个没结过婚的。单身，对公司也是一个优势，省去了负担家属的费用，也得到了可以没日没夜工作的员工。

虽然只是玩笑，可也是在提示洛德潜伏的风险，好像要逼他就范。洛德也有他聪明的取胜之处。他的工作无可挑剔，为人也博得交口赞誉。

洛德的两个孩子，都是韩国人，生下来便成了弃儿。当洛德向我讲述她们的故事时，她们母女已经从澳大利亚飞来，在洛德为她们准备好的公寓里一家团圆了。两个女孩子正在客厅里像小马驹一样跑来跑去。洛德为她们创造了一个奇迹，这四个没有血缘的人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

这两个女孩子来到这个家庭的经历就像是传奇。起因是洛德夫妇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委托朋友从韩国收养了一个女孩，那就是凯。在凯长到三岁后，他们决定再收养一个，于是，他们又迎来了玫。玫刚送来的时候，脸是肿的，有一个小脸盆那么大，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说起那一幕，洛德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我感到十分意外，没想到洛德收养孩子竟然这么简单，没有通常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要经过几次挑选。洛德说：是啊，我们没有到过韩国。

《圣经》里有这样一段故事：摩西在全国的犹太后裔都要被斩尽杀绝时，被母亲放入竹篮里，顺水漂流，被埃及国的公主意外救下。他不仅逃过了屠杀，日后还成了王子。

凯和玫，仿佛也有同样的造化，自然而然又极其幸运地漂到了洛德家里。这对于玫来说，也许更是如此。接受一个丑孩子比接受一个漂亮的孩子更需要爱心。随着与他们接触的加深，我更相信，在任何一个家庭中，他们得到的都不会超过洛德夫妇所能给予的了。

有一次和凯、玫在一起，她们自豪地拿出澳大利亚的照片给我看。我问她们家在哪里，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是澳大利亚。凯年纪稍长，对家的概念更深沉一些，她说起澳大利亚，表情由兴奋转为淡淡的难过。她说怀念澳大利亚，那里有她的朋友。这时洛德走来拥抱她说：不过你理解爸爸工作的，是吗？凯很骄傲地回答：是的，我理解。她的脸上有一种勇敢的表情。伤感的情绪消失了，凯能像大人一样牺牲一些感情来表达对父母的热爱了。

洛德于是对凯说：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在上海多呆几年，你们可以有很多朋友，好吗？我以为洛德只是一时安慰凯，没想到他竟当了真。几天后，恰好我们一起进工作餐时，他又带着思索的表情说起了在上海找工作的事。

洛德爱孩子，爱得无私，方式很平等化。他了解孩子的愿望，并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方便。洛德家还常常烧米饭，这是一个没有吃米饭传统的西方家庭用心良苦的安排。洛德解释说，玫和凯是韩国人，与生俱来地爱好米饭。有次和他们一家共同进餐时，我看到了两个女孩子对米饭的渴求。凯津津有味地一勺接一勺，玫还小，安拿着勺子喂她，她看见安的手伸过来时，总是跃跃欲试地凑过去，一口吃掉勺子里的米饭。凯很快就到上学年龄了。洛德又问我是否认识韩语老师。我以为洛德说的是汉语，因为孩子在中国上学，有一点汉语基础会大有裨益。但洛德肯定地说，韩语。

我仿佛看见洛德在为两个孩子建造人生的一个索引。洛德说这都是她们的根。他在说根这个词语的时候，神情坦荡，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遮遮掩掩和讳莫如深。他不会不知道，姐妹俩对祖国的认识和感情会在一勺勺的米饭和韩语课中一点点明朗和深刻起来，接着可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许多事，比如认亲、回国。当然，对于玫和凯，全然是好的。可是对洛德夫妇就意味复杂。

每一次看到安，她都让我感到与众不同。她很朴素，也很沉静。她的沉默仿佛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似的，耐人寻味而不会使她在沉默中消失。

后来听说洛德在项目结束后，便另司，为的就是在上海住下，实现他给孩子们的梦想。如果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你们看到两个小姐妹，手牵手地走在一起，那也许就是凯和玫，洛德和安的孩子。 （题图/孟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