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象与古代诗词教学

时间:2022-09-05 08:10:48

柳意象与古代诗词教学

我们在进行古典诗词的教学过程中,固然需要向学生讲清一首诗词的写作背景,进行字词解释,交代典故出处,归纳主题思想与艺术特色,这自然是诗词鉴赏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更重要的是,还要将诗词中重要意象所蕴含的思想意义讲述清楚。这样不仅可以使学生清楚地领会诗词的本义,还能更透彻地把握诗人寄托其中的深层内涵。教师通过讲授古代诗词中常见的经典意象,学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自学大量类似诗词,从而收到事半功倍的教学效果。众所周知,一般作品选本对诗词中诸如梅、兰、竹、菊、月、水、风、草等看似明了的意象并未注释,学生在阅读时也易忽视,因而教师在教学过程中对其积淀的文化内涵进行归纳、分析,尤显得必要。本文以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柳意象为个案,就诗歌意象与唐诗教学的关系作初步探讨,以引起古诗词教学者的注意。

意象是中国古代诗学中重要的艺术范畴,是组成诗歌意境的微小细胞,是构成诗歌大厦的基本砖石。《周易·系辞上》中虽早已出现“意”与“象”的概念,并提出“立象以尽意”的方法,但第一次将“意象”并提并引入文学理论的范畴,是南朝刘勰,其《文心雕龙·神思》曰:“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即作家先观照自然之物,在头脑中形成鲜明形象,然后开始动笔写作。按照现代文艺心理学的解释,意象是一种审美心理现象,是主体对外物的一种知觉方式,是有一定意义的形象。意是象中之意,象是意中之象,意和象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是物我同一,主客交融的和谐统一体。作为审美意象的柳,在古典诗词中频繁出现,几乎是呈几何级数增大,它的含义也有一条历时性发展演变的轨迹可寻。《诗经》中言柳诗凡四首,基本上处于借物抒情的初级阶段,但已开诗中言柳之先河。《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几句,借杨柳表达士兵的思乡恋亲之情,情景交融,堪为千古佳句。“柳”因与“留”谐音,可以表示挽留之意,且易种好活,可以寓示远行之人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清人褚人获《坚瓠广集》卷四云:“送行之人岂无他枝可折而必于柳者,非谓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其随处皆安,一如柳之随地可活,为之祝愿耳。”故在汉代又产生了折柳相送的民俗,流传至今的地理学著作《三辅黄图》卷六“桥”载:“霸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古乐府中像《小折杨柳》《折杨柳行》《折杨柳枝》《攀杨枝》之类的题目几乎被人们用滥了。魏晋时代,人物品评之风颇盛,柳又成了君子比德之物,被人们认为是一种文化人格的象征。《世说新语·容止》曰:“有人叹王恭形貌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南史·张绪传》言武帝夸赞张绪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时。”这说明魏晋六朝时期柳的人格化对象基本上还是男性,并且是有美好品格的男性。这种用法在唐宋诗词中几乎绝迹。

柳文化内在的流变规定并制约着人们审美意识的迁移。齐梁宫体诗以至初盛唐诗歌对柳意象的审美关注,除了在渲染离别情绪上胜前一筹外,从中又发现并赋予了更多的柔情媚意,人们惯于用柳叶比喻女子的眉与眼,用柳枝比喻女子们的腰与舞姿,用柳絮比喻女子的生死由人与情意无定,柳的女性化意味在逐渐增强。据有人统计,《唐诗三百首》中柳意象出现达二十九次之多,且大多与女性有关。清代诗评家程梦星评李商隐诗时即云,“唐人言女子好以柳比之”。中晚唐迄至宋代诗词中,柳意象又多与青楼女子相联,成为贱称娼女的贬义词。于是汉语词汇依附着柳意象殖生、扩展出一系列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符号:贬毁女子轻浮为,讥讽男子为寻花问柳,娼女居住之处为柳市花街,甚至连性病也被称为“花柳病”。所以,柳意象经过长期积淀,逐渐成为一种凝聚着中国人特殊情感和思想的大众意象。

艺术的天敌在于重复、雷同,咏柳诗词数以千计,然而首首不同,各有妙处,这是因为不同诗人以不同的审美心境关照客体对象,使柳多方面的属性都得到了反映,也使诗人各不相同的情感得到了表现。只要想象存在,艺术将永远不会枯竭,所以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谈美谈文学》中说:“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换一种情感就是换一种意象,换一种意象就是换一种境界。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完的”。据初步统计,《全唐诗》中咏柳诗约有四百首,每首立意各不相同,柳意象的蕴含因此呈现出丰富多样的谜面。下面即以此为例略加绎述。

1.柳为自然之物,本无情感可言,然诗人吟咏,往往移情于物,化无情为有思。如杜甫《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韦庄《台城》:“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皆言柳之无情而恼人。

2.柳寓示离情别绪。如王之焕《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戴叔伦《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闺妾断肠时。”雍裕之《江边柳》:“嫋嫋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正因为柳与留别相连,柳促人离怀,故与前此相反,诗人有时不愿攀折柳条,不欲柳条生长。李白《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其二:“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此可为情痴之语,非伤心之极者不能道此言语。

3.柳柔弱细长,多喻娇好女子。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柳贵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故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九说:“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姿。”如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九:“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李商隐《赠柳》:“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首联以楚王爱柳之典,写与美人的交往。颔联写美人的可爱,颈联写与美人的离别,尾联回忆昔日盛筵的欢乐,以反衬眼前离别的痛苦。正因为柳似美人,故唐代诗人往往因柳怀人。施肩吾《折柳枝》:“伤见路傍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白居易《忆江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4.柳作为春光春景,寓示着青春、欢乐与幸福。如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柳象征人的青春与欢乐,此时本当欢聚团圆,却要无奈分离,故曰“悔”、“愁”。后诗中的“杨花”与柳絮实为两种不同的花卉,植物学上有着严格的区别,但也有相似的地方,故古人多混为一谈。

5.杨柳春荣秋凋,寓示人生短暂,生命无常。如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枝柳,长庆二年春。”诗中大有人世沧桑,美人迟暮之感。又如李商隐的《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通过柳荣、枯的对比描写,融合着诗人对生命、政治与爱情的慨叹。

6.柳絮为素白之色,又是暮春的标志,故多以喻白发,寓示人生老迈。如白居易《柳絮》:“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凭莺为向杨花道,绊惹春风莫放归。”以柳絮之白比喻头发之白,别出心裁。雍裕之《柳絮》:“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是雪,莫近鬓毛生。”此诗绘柳絮传神逼真,呼之欲,由柳絮联想到白雪,再联想到白发,最后写到人的苍老,贴切自然,形态毕肖。

7.柳絮无根,随处堕落,这种飘荡无依、不能自主的状况寓示天涯游子漂泊不定、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生存状态。薛能《咏柳花》:“浮生失意频,起絮又飘沦。”薛涛《柳絮》:“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二诗借随风飘荡的柳絮抒发作者俯仰由人,不能自己的身世之感。与此同时,柳絮因微小繁多,暮春漫天飞舞,撩人思绪,且 “絮”同思绪的“绪”谐音,故又寓示闲愁多而广。如刘禹锡 《柳花词三首》其一:“ 轻飞不假风,轻落不委地。撩乱舞晴空,发人无限思。”又如冯延巳《鹊踏枝》:“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处寻。”

8.柳絮随风飘荡,落入水中,化为浮萍,随波逐流,故多寓示女人的轻浮,谓之“风流之花”;又因柳絮的飞舞,极易让人想到小人的得意忘形和趋炎附势,故多寓示小人的轻狂,被贬为“颠狂之花”。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五:“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柳絮同桃花一样为轻薄之花,在唐诗中成为倡女的代名词。而李绅的《杨柳》则曰:“愁见花狂飞不定,还同轻薄五陵儿”,这里柳絮又是颠狂嚣张,得意忘形的小人的象征。

从上分析可见,柳意象是一种因物感于心而生出的包含人的情感、意念的感性形象,它有两个最基本的要求。首先,单纯说理或直接抒情都不能构成意象,意象赖以存在的条件是物象。其次,意象要求诗人不能对物象进行简单复制,甚至照相式描写,而必须运用审美经验对物象进行淘汰与筛选,以符合自己的美学趣味。两千余年来,柳意象被历代诗人反复地加以运用,由此呈现出诸多特点:

积淀性:历史从来就不是割裂的,而具有一定的传承性,审美意象也是这样。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些常见的感染力很强的典型意象,一旦被某位天才诗人发现、使用,后来的诗人就踵而效之,反复沿袭,并将其类似的情感体验投射于审美意象中,从而稳定为经典含义,使之能为更多的诗人接受。内容积淀为形式,形式一经形成,就能唤起读者类似的联想。如上分析的柳意象,经过历代诗人长期使用,便已成为凝聚着具有较为稳定含义如离别、伤感、柔弱、漂泊、轻浮、轻狂的典型意象,尤其是在唐宋诗词中,柳意象蕴含的丰富与稳定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再生性:诚如文化一样,柳意象亦具有极大的再生性。它经过历代诗人不断的使用,随着文化背景与社会现状的变化,该意象不断派生、衍播出含蕴不尽的象征喻指。柳意象在先秦时不过是诗人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普通词汇,在魏晋时代多用于形容具有美好品格的男性,初盛唐则转而形容柔弱的女性,中晚唐迄至宋代又多与青楼女子与小人相联系,成为一个具有负面道德人格象征意味的贬义词。形成这一文化现象的原因有两点:其一,不同时代的文化背景不同,诗人的审美心境也有别,因而对同一客体事物便会赋予不同的情感,从而使意象的含义更新。其二,客体对象具有多方面的自然属性,随着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这些属性便会不断被人们发现并加以突出描写,从而导致意象的多重含义。柳意象的这一特点丰富了中国古代诗词的表情层次,使古代诗人的抒情方式趋向多元。

差异性: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以及不同地域的诗人对柳意象的理解、运用有时也会表现出较大的差异性。伤感的诗人可能会钟情于残花败柳,富有朝气与激情的诗人多着意于繁枝绿叶,阅历深厚的诗人会由杨柳而生发对社会与人生的感慨,多情善感的诗人则会因之而联想到离情别绪与意中人。如身处高位的贺知章所写《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而漂泊异地他乡的郑谷所写《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总之,古代咏柳诗词从无到有,由少到多,不可胜数。人们对柳的审美认识经历了一个由简单到复杂,从形似到神似的过程,柳意象由此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我们在古典诗词教学过程中务必要将其含义讲清楚,以利学生深入理解此类作品。

[作者通联: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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