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 第6期

时间:2022-09-04 12:05:38

1944年8月,二十三岁的张爱玲嫁给了三十八岁的胡兰成,怀着新娘子所有的美梦,她想飞,直飞往伊甸园的东篱。胡兰成刚刚解脱了旧婚姻的羁绊,就马不停蹄,争分夺秒地迎娶上海顶尖才女张爱玲,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未有过的满足,他向来自命风流,这是最得意的一次。他神魂颠倒,欲死欲仙,也没忘记对自己的如花美眷恭维有加:“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这样的美言脱口,世间尽有痴情女子爱听。

许多人肯定会嘀咕,胡兰成是汉奸,是汪伪政府的要员,张爱玲哪能嫁他?这岂不是将自己的名节往粪坑里扔吗?应该说,持疑者并不真正懂得女人。台湾女作家张晓风在《一个女人的爱情观》中有这样一段话揭看了底牌:“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张爱玲便是这样疼了胡兰成。她拿起笔来,铺开一张白纸,仿佛铺开了整整一生,比任何时候都更笔欢墨舞地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多么平实的一句话,换了谁也不可能写得比这更平实,幸福原是不必多加华彩描绘金边的。她把笔递给胡兰成,仿佛递过一支袖珍的接力棒,他略一沉吟,“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句子就跳下笔端,他很得意,张爱玲也觉得这十个字浑然天成,仿佛得于神意。行了,就用这样一篇短短的婚书,做成一生一世的契约,彼此能始终信守不渝吗?炎樱,这位张爱玲一生的知己,此时此刻作为证婚人,也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愿满城去跑,不想多方交际,两人只是那么痴痴傻傻地守着,一个是欢郎,一个是梦姑,留在屋子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居然别成一个净土生花的欢乐世界。张爱玲文思极畅,比山间的飞瀑还畅,一篇篇散文、小说像一尾尾活泼泼的鱼儿直游到上海的各大报刊上去。“桃红的颜色里闻得见香气”,香气氤氲,只可惜不能绵绵持久。自古多情伤离别,当胡兰成回返南京本部时,她便在窗前苦苦地守望黄昏,“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样的情绪大抵也是有的。

“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样深情的话,原是张爱玲在胡兰成前途日趋黯淡时说的,却被他当作了耳边风,他的一只手伸给了张爱玲,另一只手则偷偷地伸向更广大的空间。

好一位胡情圣,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浪子,世事离奇,偏偏浪子最惹人爱。婚后不到半年,胡兰成的馋病又骤然发作,汉阳医院里那位十七岁的漂亮护士周训德正是他盘中的珍馐美味,“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他哪里肯爱肯怜呢?只是狂蜂浪蝶似的戏弄一番,只是解渴,他总是很渴,只是解馋,他总是很馋。他拿捏得准,连这样的风流过错张爱玲也会原谅他,不过他还是吃了一惊,她在信中如此大度地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他如逢特赦,从此更加盗意放纵。日本人投降了,胡兰成的青云之路猝然中断,作为被通缉的汉奸,他只能躲到温州,靠张爱玲的接济为生。见面时,张爱玲看到这位负情汉又与一位斯家小妾范秀美打得火热,也该寒心了吧,她却依然固执地要胡兰成在她与周训德之间作出选择,她真是绝望,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去争一回命运的眼色,又把自己看得很强很强,去挽狂澜于既倒。胡兰成一味地耍滑,支吾其词,不肯在两人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我待你,天下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

“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还在据理力争,内心深处希望的沙塔却已崩塌了。她再怎么伤心,也挽不回旧日情怀,这才叫去矢莫挽,覆水难收。张爱玲哽咽良久,唯有叹息,“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遇人不淑,萎谢是必然的结局,多少痴情女子遭逢此厄运,天才如张爱玲,也未能例外。但她还是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相当一笔钱来周济胡兰成这位宿世怨家,直到 1947年6月10日,胡兰成已解除通缉令,成为自由身,她才将绝交书寄去,同时赠给他“安家费”三十万元,可谓仁至义尽。这封“特函”只有寥寥数语: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昔日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慧剑斩情丝,一根烦恼也不剩,这才叫你是你、我是我的决绝,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余地。

许多年泥丸走阪,风流云散,上世纪60年代初,张爱玲从美国给身居台岛的胡兰成寄去短函,索要一本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想看看那章“民国女子”中自己是何言语面目。胡兰成寄去了书,还附上一封情辞婉转的信,希望重温那一局昔年的鸳梦,但终成入海泥牛,再无消息。

摘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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