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谈中育人:西南联大的经验

时间:2022-09-03 09:35:25

【摘 要】西南联大之所以能够在的短短九年中培育出在各个学术领域如群星灿烂般的知名专家、学者,与西南联大师生之间频繁而广泛地发生的课外“学术聊天”有着密切关系。在师生之间充满温情与智慧的促膝论学中,联大学子不仅获得了治学之大根大本的原则、方向,还形成了学问与生命合一的高贵品质。这都为联大学生后来成为学术场域中不倦的探索者、耀眼的领军人物奠定了坚实基础。

【关键词】西南联大 学术聊天 学术观念 高贵人格

破解大学教育成功的秘密是许多从事高等教育原理研究和高等教育史研究的学者乐此不疲的事情。在这一破解活动中,人们的常规视角往往集中在考察课堂教学、课外活动、管理制度、校园文化等方面对育人的影响。

一、充满温情与智慧的“促膝聊天”

满怀学术热情的联大学子深知,求师问道是进学的重要途径。因此,他们尽可能抓住一切机会向老师“请益”。而那时的师生关系,又是特殊的亲密。赵瑞蕻在谈到联大师生关系之非同寻常时曾这样说:“师生之间可以随意接触谈心,可以相互帮助和争论;在春秋佳日的假期中,师生结伴漫游或喝茶下棋,促膝聊天,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这种轻松、温馨的师生关系使得似乎有点严肃、拘谨的“请益”变成亲切、自然的“学术聊天”。在当时的联大,几乎每一个学问与人格俱佳的教授身边,都会经常性地有学生聚集在一起,谈经论道。

钱穆在联大上中国通史课时,星期五、星期六住在西南联大的宿舍,许多学生都去“拜谒、请益”,“学生们或坐床上,或倚壁而立。一些人方辞出,一些人又进去,常常络绎不绝”。对此,钱穆“毫无倦怠不胜烦之意”。 钱穆之所以对任何一个求教的学子都毫无倦怠之意,是因为他对每位来访者都寄予厚望,希望他们都能经其点化而觉悟、成才。这恐怕也是联大教授的共同心愿。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殷切之情,联大的教授才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学生的诲人不倦。像钱穆这样的教授还有很多。

沈从文家在呈贡县,每星期两天住联大宿舍,宿舍里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学生前去请教。当时的学生林蒲在晚年回忆这段岁月时深情地说:“只要我愿意学习写作,那就随时随刻都能得到沈先生的热情帮助。沈先生不善给人讲大道理,不太搬弄文艺理论,而以自己创作上的经验来循循善诱给人以启发。”“随时随刻都能得到沈先生的热情帮助”虽是不无夸张之辞,但这正反映了沈从文的诲人不倦。

总之,在课外,学生求学问道之意切切,老师诲人不倦之情谆谆。这就使联大弥漫在一片乐融融的讨论学问的热情与温情之中。

二、神聊中的观念传承

在西南联大,经常而广泛的师生之间的学术漫谈几乎每天都在教室、茶馆、宿舍、操场、弯弯曲曲的校园小径上发生着。在这样的“学术聊天”中,教师的心态往往甚为放松。在心态非常放松的情况下,思维如天马行空,灵思源源不断涌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那些学者在这样的“神聊”中,往往是咳玉唾珠,学子们便常常可在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聊中得到学术上的滋养。

在一次课间休息时,吴晗与丁名楠闲聊,不知不觉间谈到了如何研究历史的问题。吴晗说:“学历史的人要多读书,勤动手。多读书就见多识广,不至于孤陋寡闻。勤动手就是读书每有所得,随时把它记下来,日积月累,日子多了,就很可观。”对此,丁名楠说:“这番话一直萦回在我心中,到今天还能记得。”

历史系学生李埏常常亲近钱穆。有一次,李埏送钱穆返回住处。走在路上,钱穆于闲谈之中指示李埏治学之道,其大意是:“治史须识大体,观大局、明大义,可以着重某一断代或某一专史,但不应密封自闭其中,不问其他。要通与专并重,以专求通,那才有大成就。”这一教诲,成为李埏的治学指南。

从上面的例证可以看到,这样的“学术聊天”,常常涉及的是研究、撰述等大的原则、取向,与系统、具体的内容、方法无涉。这既是这一学术传承途径的不足,也是它的优点。它的不足在于不能进行具体的内容、方法的示现,充分展示某一研究领域的独特魅力,但由于它的游谈随意、灵活多变,正可以对学生在治学观念上形成非常广泛的影响。这一点,是正规的课堂教学所不及的。毕竟课堂教学有着相对固定的教学内容,不可能漫无边际。因此,在联大学生看来,在这一“大课堂”中所获得的,比在课堂上还要多。如汪曾祺在提到沈从文对学生的影响时说:“沈先生对学生的影响,课外比课堂上要大得多。”李埏在谈到张荫麟时说:“由于他诲人不倦,我感到课外从他处得到的教益比在课堂上还多。因为在课堂上他是讲授专题,系统性逻辑性强,不可能旁及专题以外的学问;在课外,则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这都应是实事求是的评价。

三、漫谈中的品格陶冶

“学术聊天”的重要作用不仅在于能够对课堂教学形成一定的学术互补,在陶冶学生的品格上,更是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主要表现在:联大教师将生命忘我地投入到学术中的精神,在面对面的畅谈中对学生发身着强烈的“辐射”作用。受他们这种精神的影响,在学生身上,也形成了一种学术与生命合一的品格。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著名诗人郑敏曾这样说:

我觉得西南联大的教育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教授他这个人跟他所学的东西是融为一体的。因为在战争时期,我们都住得非常近,我经常在街上碰见那些教授,你会觉得他们走到哪都带着他的问题,他的人跟他的学问是合一的。这对我的熏陶极深,我就生活在一个浓厚的学者的文化艺术的氛围里面,这种无形的感染比具体知识的传授要大得多,像是注入了一种什么东西到我的心灵里面,以后我对艺术的尊敬,对思考的坚持,都是从这里来的。

正是因为联大学子具有学问与人生合一的品格,所以,他们才将“真正潜心学术的人是要把生命放进去的” 奉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一个又一个宇宙、社会、人生的“真问题”中,并为解决那些“真问题”而不懈努力。

王瑶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之所以能成为著名的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与其“几十年如一日地时时刻刻都处在‘学术研究状态’中,连平时看报、听戏、看电影都能随时赋予他学术的灵感” 有着密切关系。据曾经协助王瑶写作《〈故事新编〉散论》的钱理群说,王瑶为研究《故事新编》积累的材料,“有的是剪报,有的是正规的卡片,有的竟是香烟盒、旧日历;上面或密密麻麻地抄录着原始材料,或歪歪斜斜地写着三言两语偶尔掠过的思考,有的就只有有关材料的出处;再仔细看,这些纸片的时间跨度竟长几十年”。

著名的哲学史家张世英也是如此。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记者问:“张先生会觉得生活孤单寂寞吗?”他的回答是:“我一点都不寂寞,我是一个问题接一个在考虑。我很少一个人在家闲坐,总是看书或者写文章。一离开书桌,我就去周围公园散步。哲学和散步都不误,散步时还想哲学问题。”他的“一个问题接一个在考虑”与“散步时还想哲学问题”等语,正是其将学问融入生命、不倦探索的最好表白。

除了随时随地都在思考问题,联大学子把学问与人生融为一体的另外一个侧面是:谈学论文成为联大学子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仅痴迷于茶馆、宿舍中的“无休止”的论辩,就是日常的随意谈笑,也被他们涂抹上了浓浓的学术色彩。这一点,我们从两件趣事中便可看到。其一,陈梦家讲《论语・言志篇》,其中讲到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下课后,一个中文系的同学灵机一动,与许渊冲开起了玩笑。他问许渊冲:“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个结了婚?”许氏被问得一头雾水,连说不知道。那同学就自问自答:“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个贤人,《论语》都说过了。”其二,罗庸讲杜甫的诗《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听了罗庸的讲解,一个历史系的同学来了灵感,让许渊冲以“无边落木萧萧下”为谜题而猜一个字。许氏说他猜不出,那一同学就给他作了这样的解释:“南北朝宋齐梁陈四代,齐和梁的帝王都姓萧,所以,‘萧萧下’就是‘陈’字;‘陈’字无边成了一个‘东’字,‘东’字繁体‘落木’,除掉‘木’字,就只剩下了一个‘日’字了。”如此将学术的雅趣与日常生活中的谈笑打成一片,可见学术对他们的生活渗透之深。

这种在日常生活中谈学论文的习惯在形成之后,成为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烙印”。在联大学子后来的生活中,“清谈”学问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甚至是生命的支柱。

熙就是嗜好“清谈”的一个。在1983年的时候,他组织了一个讨论语法问题的沙龙,地点就在自己的家里。叶蜚声、马希文、陆俭明等在研究语言学上有相当成就的教师都参加。他们每星期选择一个晚上讨论一次,每次都讨论到晚上十二点多。有时讨论到凌晨一点多,直到熙的夫人提醒才散会。这一沙龙,直到熙在1989年6月出国,才宣告结束,持续时间竟达六七年。就是在到了美国后,谈学论道的友人少了,熙的谈兴依然不减。只要能找到和他聊一聊学问的人,他便谈个没完。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他在明知已身患绝症的情况下,还经常与友人讨论学问到夜里三四点,甚至通宵达旦。如果不是谈学成癖,怎能会有这些举动呢?

与熙相仿佛,王瑶也是一个“清谈”学问成瘾的人。他的弟子赵园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看到了学术聊天对于其师的意义。她说,每当她去拜访她的老师的时候,“走进客厅到起身离去,先生通常由语气迟滞到神采飞扬,最是兴致盎然时,却又到了非告辞不可的时候。我和丈夫拎起提包,面对他站着,他依然陷在大沙发里,兴奋地说个不休。看着他,我想,他需要热闹,尽兴地交谈,痛快淋漓地发挥他沉思世事的结论,他忍受不了冷落和凄清”。显而易见,在赵园看来,海阔天空的聊天简直就是王瑶的人生支柱。

总之,在西南联大,几乎在每一个学术、人格上具有一定魅力的学人身边,都有一大批学生在追随。他们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聚谈,使蛰居的斗室、人生嘈杂的茶馆、风景优美的林泉,都成为另外一个大课堂。在这一大课堂上,联大的学术大师们以其深厚的学术功力与飞来的灵思点燃了联大学生心中的智慧之灯,塑造了联大学生生命与学术合一的高贵品格。这都为联大学生后来成为学术场域中不倦的探索者、耀眼的领军人物奠定了坚实基础。

【参考文献】

[1]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67.

[2]江苏省无锡县政协编.钱穆纪念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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