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候,那载我去远方的车辆

时间:2022-09-02 12:56:14

我等候,那载我去远方的车辆

刚吃过早饭,母亲催促我去等车。在幕阜山脉的一个小褶皱里,对一个到远方去的人而言,一辆能行驶的车子弥足珍贵。我所等候的是一辆好像即将散架的小四轮,之前,我已乘过三四次,对它一点也不陌生,除了破烂一词,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但除了那辆乘着夜色早已绝尘而去的客车外,它是这里剩下的唯一车辆,这注定了我的等待别无选择。

我于是匆匆走出家门。早晨的阳光开始一寸寸地上涨,像激情的金色潮水。池塘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头,覆盖着房屋和丝瓜投下的阴影。用手触摸这些石头,能感觉到如丝似缕的源源不断的凉意。它们源自石头的内部,属于事物难以更改的部分。我就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开始等候把我载向远方的车辆。

我静静地注视着池塘对岸的马路,在杂草的裹挟之下,瘦弱得似乎不堪一握了。路面上,被露水打湿的尘埃一时还飞腾不起来,最忙碌的是那些四处觅食的蚂蚁,偶尔,有一只蝴蝶栖落上面,翅膀颤动着。这是秋天已经稀少了的蝴蝶,就像那些错过了花季却执意盛开的花朵,美丽而落寞。在这个秋天的早晨,除此之外,在我的视野里几乎再无其它了。我感到了乡村独有的静寂,仿佛一块又一块无垠的玻璃,耸立在我的身前与身后,闪耀着淡蓝色的似有若无的光芒。没有半点纷扰,不由自主地,我的思绪开始飘逸起来。

原来,一个人的思绪就是羁绊在灵魂深处的马匹,平常,它们俯首贴耳,但是稍加不慎,它们就会脱缰而去。这时,我再次感受到了它们的自由奔放和桀骜不驯。

我在想,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这样或者那样的等待啊。干渴时,等待一场雨的降临;潮湿时,等待一阵风的吹拂;平静时,等待一场怦然心动的爱情;动荡时,等待一桩篱笆似的貌似牢靠的婚姻;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等待一朵花盛开;有时候,心存希冀地等待一枚果实成熟。等等,等等。有谁能说清一生中到底有多少等待呢?有一些等待如愿以偿,有一些等待却最终落空了。然而,“等待”一词却意味着我们自始至终处在被动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我们被暗示着,被安排着,这种毫无预兆的暗示和安排,却掌握在我们无法看见的某双手里。对强调主观能动性的我们而言,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那辆车子依然不曾露面。也许不会来了吧?我有点惴惴不安,这类等待落空的事情对我而言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倘若车来了却没有容纳我的座位呢?倘若汽车载着我行驶,在布满风雨的半途抛锚了呢?此刻,思绪更像一个楔子,尖锐地朝种种可能的深处插去,而那辆破破烂烂的汽车也骤然神秘起来,充满了难以穷尽的隐喻色彩。我在想,在这个秋天的上午,与其说在等候载我到远方去的车辆,不如说在等候命运的一次暗示与安排。后者似乎更贴切一些。

我这次回家是给母亲过六十岁生日。想不到母亲有这么大岁数了,说来奇怪,刚开始的时候,我真有点难以置信。但母亲确乎老了,这几天里,我不止一次地抬头注视母亲,那略显迟缓呆滞的动作、神态,和这个岁数的所有人几乎毫无二致。母亲的大半生是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度过的。她出生在一个曾被称作旅顺的遥远城市,后来,随着戎马一生的外祖父辗转到云南,贵州,重庆,尔后湖南。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一只属于广袤无垠的天空的飞鸟,大概缘于某次猝然受伤,敛翅栖落在这里。从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待着下一次更高更远的飞翔。她等待着,就像我等候载我到远方去的车辆一样。我恍然中明白,母亲的衰老其中一半归咎于岁月的摧折,而另一半大概是为等待所源源不断地付出的巨大消耗。

我继续等待着车辆的到来。阳光在身边荡漾,像涨起来了的潮水,将这个四面环山的村庄幻化成波光粼粼的金色湖泊。但是,毕竟秋天了,阳光再多,也仿佛是一些空瘪的谷壳,怎么能够与春夏的那种饱满与炽烈相媲美呢?置身在阳光的浸泡中,我依然感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丝丝凉意。在我的头顶上,那横空出世的丝瓜呈现出一副大势已去的狼藉样子,叶子蜷曲,泛黄,然而,上面却还盛开着花朵,显然,这些花朵错过了季节,就像错过了呼啸而去的一列逶迤火车。粲然盛开着,它们似乎还在耐心地等待下一列火车的到来。

在我的身边不远,伫立着一株美人蕉。在夏天,美人蕉的花朵像硕大的火焰,似乎能够灼穿一切。但现在,美人蕉更似一个沉默的人。在厚厚的鳞片包裹下,一枚直挺的褐色花苞俨然一把带鞘的刀剑。这美人蕉大概也在等待吧,等待着谁将聚敛着锋芒的刀剑从鞘里。

在这个秋天的上午,我在等候载我去远方的车辆。除我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等待在或明或暗地演绎着。我心里明白,那丝瓜的花朵再也等不来属于它们的火车了,那美人蕉也等不来一双拔剑的孔武有力的手臂。丝瓜的花朵将在秋风中枯萎凋落,美人蕉的刀剑将在鞘里沉默着直至完全锈蚀,而这样的结局,那丝瓜花朵不知道,美人蕉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等候的车辆是否最终抵达一样。

但我一点也不悲哀,那丝瓜和美人蕉的脸上,也看不见半点悲戚的宿命神情。记得刚吃完早饭的时候,母亲便催促我去等车。她反复唠叨:“快去,等车要紧,莫磨蹭了。”刚开始,我仅仅意识到车辆对一个去远方的人的重要性,仔细体会,这些朴素得近乎无意义的话语,其实,别有一番隽永的意味。这是一些如同泥土、石头和草芥一样的话语,遍布在我们的生活中,遗憾的是,我们往往无法看见或者忽略了从它们身上闪射出来的经验的光芒。

等待是被动的,但当除了等待已经别无选择的时候,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积极的生命姿态呢?

在这个秋天的上午,我在等候把我载向远方的车辆。一如身体下面坐着的弥散着丝丝凉意的石头一样,横亘在我生命中的这份等待坚硬且执拗。我肯定,没有什么能将它改变。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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