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客厅里的民国文坛

时间:2022-09-01 08:41:02

宋家客厅里的民国文坛

“守门阿姨好凶呀!”宋以朗在上海的新书会上说。身为张爱玲的文学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像很多张迷一样,到上海后的第一站,就是张爱玲的住所常德公寓。也像其他吃了闭门羹的张迷一样,他没缘入内看看。

他显得有些沮丧,但这却似乎并没有过多影响他在上海游历的心情。幸运的是,他非常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安定坊。

安定坊5号为人所知,是因为这里是著名翻译家傅雷的旧居,“”时期傅雷夫妇在这里双双自尽。实际上,这里是宋家的产业。上世纪40年代,宋以朗的父亲、“宋家客厅”的主人宋淇,时常邀请好友钱锺书、杨绛、傅雷等文人墨客在这里聚会。1949年,宋家举家搬迁到香港,这个宅子就留给了好友傅雷。

几十年后的今天,推开安定坊5号的大铁门,头顶的丝瓜络吊在半空,正方形的花园内没栽种太多树木。从一楼左手边独立的红色门入内,呈L形分布的六个房间布置精致,外有一个大花园,阳光洒在草地上,一片绿油油的。这座房子易手多次,室内装潢变化颇大,但傅雷夫妇自杀的阳台还保留着,这个透光的玻璃房子已成了会客厅。

“我应该是在这里出生的。”宋以朗说自己小时候住在香港北角继园,印象是回家“斜路很斜”,前几年回去故居,发现路途其实很短,“人大了”。但安定坊对于他而言,却是个“一点都不认识”的地方。出生后两周,还是襁褓婴儿的他被父母抱着去香港,离开了这个宅子。来到这里之前,他经常在网上浏览安定坊的照片,希望找到一点熟悉的记忆,这回终于抵达,却仍是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断用手机拍下这所房子的每个细节,发给美国的姐姐宋元琳,毕竟姐姐大他两岁,对这所房子仍有模糊的记忆。

从宋春舫到宋淇:

两代人的文学沙龙

安定坊只是宋家一处物业―清末民初,宋家是大富之家,在上海有许多物业。宋家客厅的故事,得从宋以朗的祖父宋春舫的故事说起。宋春舫(1892―1938),是中国早期现代戏剧理论家、藏书家、中国海洋科学先驱。先后担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懂七国语言,专研西洋戏剧,是中国大学开设戏剧课的第一人。他当时的朋友,有蔡元培、胡适、梁实秋、毛姆等。

宋春舫在杭州有两座私家别墅,合称“春润庐”。有一次,他和太太到杭州度假,对那儿的山水赞叹不已。某夜,他俩住旅馆时竟遭警察查房五次,令他们不胜其烦。为免再受查房滋扰,便索性在那儿自己盖了房子。这个房子曾经招待过章太炎、蔡元培、徐志摩、林风眠、胡汉民、宋子文等诸多名流。因为其中常客多是北大的教授,故称之为“不挂牌的北京大学招待所”。

1931年,宋春舫在青岛盖了一座私人图书馆,名为“褐木庐”,里面收藏有几千册外文西洋戏剧图书,是当时青岛的一个文化地标。胡适组织人员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曾到青岛参观褐木庐,看到其中仅《哈姆雷特》就有五国文字版本。这里所有的书都是精装,有的甚至是小牛皮装订,烫金的书名闪闪发亮。而梁实秋也曾在《雅舍小品》中称赞褐木庐是他所见过的最考究的书房。

宋以朗的父亲宋淇,多年来以张爱玲的文学经纪人和遗嘱执行人身份为世人熟知,实际上,他也是一位家学渊源的文化名流。毕业于北平燕京大学西语系,英语和国学功底深厚的他,是香港国语电影业的先锋,是最早提倡以文本为先的红学家之一,同时也是香港翻译协会的发起人之一。

宋淇喜欢结交文人骚客,乐于帮人,为好友们所信赖。1942年,宋淇喜欢在上海的家里开文学沙龙,钱锺书夫妇、郑振铎、傅雷都是座上客。1979年到1989年,宋淇与钱锺书就有138封通信。钱锺书写信是用毛笔,夹杂中文文言、中国广东话、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拉丁文。宋淇在香港大学工作时,他和同事每有疑问总要写信给“活百科全书”钱锺书。无论问什么,钱锺书最后总是叫宋淇去翻他的《管锥编》。

据宋淇的好友透露,他很想念上海,遇到上海来香港的朋友,总扯着聊上海话。宋淇会听粤语,但说得不好,他常常开玩笑说他“打的”回家报地址,司机们总是无法听懂他自以为是的“广东话”。

宋淇与傅雷:

在彼岸重逢的小团圆

相比与钱锺书的关系,宋淇与翻译家傅雷之间的渊源更深。傅雷和宋家不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还是至交,相互关照如同亲人。1947年到1949年,傅雷和宋淇是邻居。当时上海长宁区江苏路284弄有15栋18单元独立洋楼建筑,叫安定坊,全都是宋家的物业。

1949年,宋淇全家搬到香港,雇了一艘大船,把上海宋家客厅的东西都搬过去,包括汽车、吃饭的餐桌等。他的母亲仍住在二楼,而傅雷全家则搬进了“宋家客厅”的一楼。宋家的钢琴,就是傅雷的儿子傅聪最早的钢琴。

“”期间,在香港的宋淇担心自己的海外关系殃及傅雷,便中断了与他的通信,但傅雷时有念及,并在去世的前一年写了许多信找他商量宋家房子的处理事宜。如今在宋家仍有一封信保存完好,是傅雷于1961年写的,字迹极为工整,信中他提及了宋淇母亲过世后的家事,并提出不少建议,令宋家人感动至深。1966年9月,傅雷与妻子不堪受辱,在“宋家客厅”一楼,以自杀维护尊严。

宋以朗现在住的加多利山山景大楼是他九岁起就生活的地方,1958年母亲邝文美将这里租下,到1978年,宋家从“”中慌乱的中资公司手中买下,57年里宋家一直安居于此。据闻这里是香港嘉道理家族从清末就据下的风水宝地。虽然地处城市中心,但这里却是另一番安谧风景。沿着太子道走上一条长长的斜坡,顿时就将旺角、油麻地的城市喧嚣抛在身后,茂密的树林尽头,几栋房子深掩其中。这里是香港乃至亚洲最贵的豪宅区,无怪乎坊间传言刘德华、吴君如、澳门赌王,还有已故去的张国荣等人都曾租住在这里。

在宋以朗香港的家里,至今保留着一张特别的餐桌,它是1949年从上海运来的,目睹了宋氏家族与诸多文化名人在那个时代的相知相惜。而今,在这张餐桌上,宋以朗和我一起整理出了《宋家客厅》,还原文学沙龙主人宋淇的一生,披露张爱玲、钱锺书等一代文化人的相知相惜的故事。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宋以朗说。

宋以朗与张爱玲:

书写未完的传奇

1951年,宋淇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当翻译书籍的主任,在任内他提高稿费五六倍,先后聘请夏济安、夏志清、张爱玲等名家写稿。其时,宋淇妻子邝文美也在美国新闻处工作。宋淇登报征求海明威作品《老人与海》的中文译者,在应征者中赫然看到了张爱玲的名字,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交往。

张爱玲当时在上海已经小有名气,因为避战乱到了香港。她不擅与人打交道,在香港举目无亲,赴美后一直以卖文为生。宋淇与邝文美可以说是她后半生的至交,他们的通信跨越40年,共计600多封的信件将近有90万字。

上世纪50年代,宋以朗的母亲邝文美带着张爱玲到香港兰心照相馆拍摄了一张后来流传最广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旗袍,叉腰,头微微向上抬。

1955年到1963年,张爱玲没有其他稳定的收入,是宋淇介绍她写电影剧本,其中拍摄了八部。为了对抗盗版,宋淇还帮张爱玲编好旧作、催促张写序言,张爱玲疲于搬迁写不出来,宋淇就写了《续集》一书的序言。

1992年2月,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立了遗嘱,提出去世后将所拥有的一切送给宋淇夫妇。张爱玲的十四箱遗物犹如一座宝山,价值无可估量,在宋淇夫妇去世后,宋以朗成为了张爱玲的遗产继承人。在那之前,宋以朗对于张爱玲并没有太大印象,仅仅只在十二岁时见过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张爱玲在宋家写剧本的两周,就借住在他的房间。

“她几乎不出房门,看东西凑很近,”这是张爱玲留给他的两点印象,后来他从书柜里看到了几本《赤地之恋》,猎奇式地看过,也谈不上多么喜欢。很多年间,他和张爱玲同住在美国,但因为是两辈人所以完全没有联系。“我认识她的时候怎么知道她是谁呢,我又怎么会知道40年后她的文学地位会是如此之高?”宋以朗摆摆手说。

2003年,宋以朗从美返港照顾中风的母亲,2007年开始,他不得已开始整理张爱玲的遗物。张爱玲,注定是个未完的传奇。

《宋家客厅》:

实事求是的故事汇集

宋以朗是美国纽约大学统计学博士,年轻时是个爱玩之人,做过FBI的翻译,创立网站“东南西北”。随着年纪增长,他的个性越发低调。

宋以朗是典型理科男的思维模式。手上有那么多民国文人的材料,要是天花乱坠地编排一通,再添油加醋都夸张戏说,势必会引起各方关注。但宋以朗不来这套,他直白地说,“统计学的男人没有感情”,他的工作模式是不加评价,将所有材料铺排出来,让大家自己去思考整理。

《宋家客厅》尽量做到实事求是。参考的方法有三种,一是宋以朗的回忆,包括父亲和亲戚告诉他的家庭往事。二是已经刊行的文献,例如宋淇追忆父亲宋春舫的《毛姆与我的父亲》、提及他和张爱玲友谊的《私语张爱玲》等。三是来自未刊的手稿与书信,主要是宋淇与钱锺书、傅雷、吴兴华、张爱玲等,通信数以百计,共计上百万字。这些书信信息量巨大,有钱锺书眼中的香港、张爱玲“想写又未写之书”,以及张爱玲晚年情况等。书中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与张爱玲有关―因为宋淇夫妇是张爱玲后半生的至交,通信材料最丰富。

有人说宋以朗靠张爱玲发财,他不在乎,继续做好“张爱玲文学执行人”的角色,努力整理好张爱玲的遗物,所以近年张爱玲的遗稿几乎能以每年推出一本的速度与读者见面―2008年的《重返边城》,2009年的《小团圆》,2010年的《张爱玲私语录》《雷峰塔》《易经》,2011年的《异乡记》,以及2014年的《少帅》。现在,人们终于承认这位统计学博士干得很好,书一本一本地出,每一本必引发文化界震动。

书中有一章《钱锺书的“呵呵”》,提到钱锺书晚年的头号烦恼,是他上世纪80年代初当上中国社科院副院长后,每天都有五六个人请他写推荐信、序、题词之类,他觉得很烦,就写信给宋淇大吐苦水,宋淇想出“逐客书”的方法,写出模板,留出称呼代填,影印200份。钱未接受,怕成为话柄,说他是满口道德的懦夫。但他精力又大不如前,只能尽量少接客。他还写信给宋淇说,“几欲借Greta Garbo(葛丽泰・嘉宝)的‘I want to be alone(我要自个儿待着)’为口号,但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呵呵!”最后“呵呵”二字风趣幽默,是神龙点睛之笔,虽然如今这两字已成为网上常用的表情符号,但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近八十、用毛笔写文言文的老人手笔!

宋以朗说话慢声细语,说到兴奋时却也会“呵呵”笑出声。宋以朗的幽默或许带有父亲宋淇的遗传,但表达方式不太一样,据宋淇的友人吴子建回忆,“宋淇看着很严肃,不爱笑,但他讲的东西很有趣,会逗得旁人发笑。偏偏自己不笑。”宋以朗则经常讲些有趣的故事逗旁人笑,但还未讲完,自己便忍不住先发笑了。有回几位熟悉的友人在饭桌上聊夏志清,有人提及王洞在台湾公开说夏志清的情史,包括于梨华、陈若曦、邱月梅。宋以朗听完笑笑,又忍不住质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坏女人扑上去?”

因为张爱玲的缘故,宋以朗与陈子善、止庵等内地文化圈的“张粉”成为知交。到了上海,他自然要和陈子善饭聚。饭桌上,陈子善谈起台湾张爱玲研究者符立中的猫,年纪很大,相当于人的150岁,需要非常用心照料。宋以朗说自己家中不养猫狗,皆因养猫养狗必须负责任,有所牵挂,人身不自由。

他还说,张爱玲肯定也不会养狗的,“外界很多人觉得张爱玲晚年很凄凉。我觉得,只要张爱玲自己喜欢,何必要求她一定要住花园洋房,坐跑车、养猫狗、吃鲍参翅肚、穿名牌时装、携高贵手袋、戴钻戒、搞整容?为什么一定要她有个伴侣呢?没有这些东西就一定很凄凉吗?”

曾经有人写过宋以朗的生活:“宋家现在是宋以朗一个人住,张爱玲的文件和书稿,全置于客厅一大桌上,再加上一墙壁张爱玲或有关张爱玲的著作,除此,没有别的家具或装饰。”对这种描述,宋以朗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无法干预别人怎样写,但她怎么知道我呢?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妻无儿、家徒四壁很凄凉,反而这种生活我喜欢得很啊!”(本文作者为宋以朗好友,与宋以朗共同编撰有《宋家客厅》一书)

宋以朗 统计学博士,曾任全球第二大统计公司KMR的顾问,张爱玲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家世显赫,祖父宋春舫是中国早期现代戏剧理论家、藏书家和海洋科学的先驱,父亲宋淇是文艺评论家和翻译家,母亲邝文美,曾在美国新闻处工作,以方馨一名翻译文学作品。宋以朗著有《宋家客厅》一书(宋以朗著、陈晓勤整理),书中记载了其父母与钱锺书、傅雷、吴兴华、张爱玲、夏志清等文化名人的私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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